陳冠中《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下稱《建》) ,有賣點,「假如一九四九後共產黨沒有統治中國會怎樣?」這個問題,可謂深觸港人乃至一切受中共荼毒者之痛處。但凡一切吸引大眾的,裏面都有深深的欲望。
不少資深陳冠中讀者,可能都已有既定框架,例如認定本書如陳氏其他著作一樣,「是向統治者進言」;懷疑種種看法為什麼要以小說體裁寫成;希望陳冠中再多寫香港。我看這些問題其實陳冠中已經解答了。書中「麥師奶與麥阿斗」,乃是麥太與麥兜的變體,白雲山上就有石硤尾木屋區,當然少不了大火;這對母子雖說住在廣州,但看的是粵語長片老電影,借麥師奶來寫的,乃是香港一代工廠妹辛酸奮發養家史。
香港身影出現較少,但其實散落各章,都是香港的目光。東蓀寄居於香港調景嶺沒沒無聞,完成思想著作及對共產黨之批判,乃借自新儒家諸子的經歷,也表現「避亂秦舍」的老香港思維:不為人識,但自由平安,可以思考及創作。浩雲章,借航運野心,順批地產囤積策略不思進取然而最終勝利。對孫立人事蹟和蔣經國日記的關注,並由其中產生的判斷,都不同於台灣及大陸。平旺章議論一個自治區域如何運作,以西藏與香港對照——有人說「識睇一定睇平旺」。而歐梵與樹森章,能將中港台嚴肅通俗,於一個平台上並列,用風物誌形式(亦近於陳氏《事後》的敘事語調)淡淡枚舉,看盡這許多潛流其實要融匯幾代人所學,是十分稀罕。
我應該算是此書的邊緣讀者,除「歐梵與樹森」一節外,看書時不斷要google,家裏徒有數千本書,相關的歷史書卻不多。深宵,電腦熒幕上是張東蓀一家遭迫害的悲慘遭遇,書上卻是平淡寂靜的生活,只有思想與知識縱橫。當下心裏激動,腦裏快感強烈。這世界日益倒退保守重複,每日的快感刺激由網絡提供,人同時失去深度與想像力。或者,要重得想像力,就必須回到歷史。
《建》雖依然陳氏質木無文的抽象文風,但它如風月寶鑒,會折射人心欲望。我以為它充滿歷史的快感,知識愈深,快感愈大——但我其實是不懂歷史的。我只是對知識有欲望。欲望就是匱乏。陳冠中說《建》希望與知識份子社群對話(書中第一、三章是一個敘事層,一群讀書人夜宴,如同中間七個故事是他們席間吹出來的,即如魯迅《狂人日記》的文言楔子)。書中應該也有老一派香港知識份子的趣味與眼光,一些他們應熟極而流的小故事。只是問得,不少知識份子還是覺得《建》是寫給統治者看的——並不曾想到自身。也許,中國讀書人的欲望,始終還是跟統治者說話。《紅樓夢》裏寶玉到太虛幻境,看薄命司圖冊,只是不解,悶悶欲睡。
香港社會顛倒,國內自由派受整,亂世將至。其實什麼治國方略,指點江山,不過如雪夜熱酒,終歸化將去也。能有貫通長久的知識份子社群,想說的話有人明白,原來已是難圓的欲望。前無去路,不如治學著書,重新培土深耕,莫再上演哲學大師寫打油詩譏諷抗命學生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