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投稿生涯 - 沈西城

我的投稿生涯 - 沈西城

說來奇怪,我並非一開始就喜歡寫文章,反之避之若浼。小學時我的作文成績是六十分剛合格,老師在作業上批注:「文筆平庸,心思欠用。」對!我頑皮好動,要我坐下作文,沒門!這樣看來,我似乎很難憑筆桿吃飯,更遑論「作家」這頂冠冕了。世事好離奇,上四年級時,某日,偶然走進學校的小圖書室,在架上撿到一本老舍《駱駝祥子》節譯本,順手翻看,即被感人內容攝住,一口氣看完,默記心裏,碰巧隔一天作文課,老師出題「一個人力車伕的生活」,本是咬筆頭的事兒,豈料成不了累贅,文思噴湧,怒瀑飛泉,一瀉百里,轉眼交卷。老師訝問「葉關琦!你又想敷衍塞責?」我笑笑,沒回答。我得承認文章泰半來自剛看過的那本《駱駝祥子》,我搬字過紙,略加修飾。到下週,作文卷發還,成績打八十五分,評語是「飛躍進步,洵為佳作」,八個字注定我一生與筆桿結緣。
有老師的鼓勵,俺開始投稿矣,當時得令的《青年樂園》有一欄「校園風光」,字數百餘,供小學生投稿,我寫了一則名曰〈棋王遇難〉寄去,隔週居然得刊,雀躍歡騰。接稿費單,上報館領稿費一元,負責人是一位中年女士,殷殷垂詢我的學習情況,鼓勵我多投稿。聽到讚賞,膽子陡壯,自詡「大作家」,寫了一篇抒情文章寄過去,隔一週買來看,一二三四頁翻,呀!報上無名,心想:可能稿擠,下期刊吧!如是一個月過去,「大作」未見天日,同學告我「投籃了!」這是我投稿旅程的第一趟挫敗。上五年級,班主任是朱繩武老師,五十來歲,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因我作文成績不俗,教我多看「五四」作家的書。我從小圖書室借來魯迅、郁達夫、徐志摩的書,狼吞虎嚥(其實是囫圇吞棗),硬塞進腦瓜子裏。魯迅苦澀深邃,徐志摩抒情飄逸,不是我的菜,獨有郁達夫,《茫茫夜》、《迷羊》多愁善感,感情澎湃,正合吾意,刻意仿傚,寫了不少文章投寄《青年樂園》、《中國學生週報》。天哪!皇天負我有心人,全都石沉大海,不見天日。投稿之路嘛!初是旗開得勝,繼而節節敗退,興許不是寫作料子,心灰,興趣轉向繪畫。嘗臨《星島日報》伍寄萍的三國人物,得畫十來幅,釘成一冊,教母親看到,不信出自我手,小小年紀膽敢撒謊?哼!不由分說一頓雞毛帚子落了下來,你說冤不?作家、畫家當不成,媽的!繼續做壞學生。
「六七」暴動,暴徒怪罪於林彬,活活將他燒死,消息震動港人,紛紛斥罵。我正少年,義憤填膺,振筆直書小文〈地慘天愁怒滿懷〉,投寄《天天日報》「青年園地」,文章排日刊出,後附編輯沈彬評語——「沈西城同學!我很欣賞你的文章,希望你能多惠稿。」心花怒放,文章有人欣賞,這還得了?亡命四處投,粵諺有云「盲頭烏蠅」,那時候,我大率如此。不過再度征戰,勝負各半,未盡如意,雄心漸消。離開學校,不求上進,跟隨堂兄徜徉歡場,入不敷支,馮婦重作,投稿賺零用,首選《明燈》日報的「日日小說叢」,四千五百字的小說,題材不拘,我以「白蘆」筆名仿依達寫愛情,獲刊,鬥志如虹,復用另外幾個筆名分撰「奇情」、「歡場」、「武俠」、「鬼話」,bingo!一篇稿費二十二元五角,一月十篇,共銀二百二十五元,正合茶舞之資。七二年赴日求學,《快報》劉以鬯先生約寫「東瀛雜記」,專事報導日本文化形態,雖不定期,一月也有兩三篇,可供買書之用。越二年,求學不成回港,無事可做,老大哥克亮介紹我譯稿供《明報月刊》,余過(潘粵生)先生囑我寫專欄,欄名「東瀛怪異錄」,一寫經年,勉強成「作家」,也就不投稿矣。回望投稿生涯,苦樂參半,投稿時乃十齡童,如今是:白髮皤皤近古稀!(附記:贈我佛經的許培慶兄仙逝,默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