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籽:藝文沙龍】
「蘋果是白色的。」朋友聚會,四歲小孩天真地說。原來,生長在被溺愛的中產家庭,他吃蘋果從來是女傭削皮切粒放進其口中,生果真身他未見過。的確,食物自給率低於2%的香港石屎森林,新生代對農業已經沒有一絲想像,只有建高樓最合乎土地效益。香港農夫無田耕,日本每三年一度舉辦「大地藝術祭」的新潟縣「越後妻有」地區卻長期有田無人耕。剛過去的暑假,一班香港學生和農夫,在越後妻有種菜、種米、協助藝術家創作,更重要是認識自然與人之間的聯繫。不斷向大地苛索的我們思考「大地予我」其實是禮物時,務農頓變成一門值得推崇的藝術。
「大地藝術祭」來到第六屆,越後妻有幾百件藝術品散落農村,激活土地。香港農夫也有參與其中,楊秀卓與團隊作品《禾稻中的工字鐵》諷刺地產霸權蠶食農地,面對推土機,實踐永續農業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成了對比強烈的人間圖畫。香港退休美術教師楊秀卓把自主耕種理解為前衞激進的社會運動。「由土地開始掌管自己食物,有甚麼比這種自主生活形式更反憲制?」
今屆藝術祭更熱鬧,「大地予我」計劃帶了80名香港學生赴日,包括寶覺中學師生與演藝學院等大專院校的大學生,他們先在香港錦上路的生活館農場學習永續農法,為農耕初體驗做準備。來到日本,三十多度烈日當空,他們有幫藝術家做展品,有在田間除草、施肥,被紅火蟻咬,由大呼辛苦、討厭臭氣熏天的發酵菇泥,到後來主動走位問有沒有農務,還向我解釋收集豆渣如何作能量循環。「看到種子芽長出來很開心,耕種讓我懂得珍惜食物。」另一位中學生像發現新大陸,「原來沒空調我也能生存。」
米鄉新潟 種出香港莧菜
學生吃着自己親手製的食物綻放笑容的畫面,在我腦海不斷流轉。各種社會議題背後,提醒我們曾經擁有或可能即將逝去的土地價值,大地是motherland,最會向人說故事。「在田間度過的日子,對學生成長經歷非常重要,他們被教賺錢,沒學過自然科學與哲學。分分鐘這裏散了種,未來出三四個農夫也不出奇。」楊秀卓笑說。
林自立最清楚,九年前當他仍是個等待開學的大學生時,機緣巧合與母親一同當第三屆大地藝術祭的義工。從此,他沒有間斷的現身藝術祭,成為老師還鼓勵學生參與,今年更以策劃人身份舉辦農作培訓。「當初的經驗很大震撼,我從沒想過藝術可以在農田發生。」幸運的是,今屆林自立的父母也有來為兒子打氣,林媽媽黃亦巧還透露,耕種讓兒子變得去物質化,「他關心環保議題多於波鞋潮流,曾喜歡購物的他現寧願買種子。」藝術祭的洗禮,令原本一心在大學修讀經濟學的他對藝術產生興趣,轉攻藝術與建築史,甚至成為農夫。
最初,香港農夫袁易天等帶着本地蔬菜種子來新潟這個日本產米大縣,當地農夫除了譏笑不懂給反應,皆因這裏半年冰封,溶雪後土地卻極乾旱,而且野豬與浣熊會替你提早「收割」。團隊不服輸,在山上另覓水源,自建引水道引水到農地蓄水池,卻遭日本人投訴設施有礙觀瞻,他們惟有再做工程把膠管藏於泥土。解決了水源,但烈日當空水份嚴重流失,他們從津南町的野菇種植場收集菇泥及根莖作泥土濕潤,又可當肥料抑制雜草生長。結果,當地農夫驚嘆並首次嚐到莧菜的滋味。
「人類總不能講可持續發展而離地,我們為這片土地度身訂做耕作計劃,猶如大地藝術祭的藝術品。」人稱「師傅」的袁易天坦言,在克服困難當中,香港農夫了解到新潟的土壤特質和日本人耕種理念,更清楚香港蔬菜特性。因着生命之間的互動、連結、交流,農地變成藝術舞台。他提倡的「自然永衡法」(Permaculture)以不製造廢物、收集並儲存能量和使用可再生資源為概念,以「低能」(降低能源使用)抗衡高能量生產在日本作了完美示範。
八十後插圖師 辭工墾農地
香港是個奇怪的地方,港人飲食要求高但食物來源意識極低,餐館多但食物生產者少,人們關心餐廳有沒有米芝蓮星星,卻一直漠視自己在飲鉛水。但2010年一場紅紅火火的反高鐵運動、馬寶寶社區農場成立,令年輕人發現耕田和生活息息相關,開始耕種,實行「自己食物自己種」,除了假日農夫,近年不少年輕人掛上浪漫的「農夫」職銜。
「向來大家覺得種田就是窮,難以餬口,但其實種田不正是能滿足口腹嗎?」在中文大學念藝術的連安洋,毅然辭掉了在醫院畫醫學插圖的工作,今年3月正式成為全職農夫,上月開始在大埔林村附近租田耕種,原因純粹得很,「只有耕種與大自然共生,和生命相關。香港需要農業,需要關注城鄉關係不只是城市發展,而是平衡了整個環境和衍生生活與文化。」2011年有了家庭和孩子,推動他成為更好的人,去年一場雨傘運動觸發他「想做就去做」。
我在越後妻有認識這位八十後農夫,在餐廳裏見他默默地把小孩吃剩的薄餅皮一片一片吃掉,印象深刻。作為農夫,他怎會不理解粒粒皆辛苦?食物,浪費不起,心會痛。回港後我探望過連安洋在林錦公路旁的城市田野,約九千呎的土地原本種桃花,租給阿洋後他改為菜田,除根時他獨留下田中央的一株最健壯的桃花,作為阿洋田舍的標誌。
留給下一代的 不只是錢
一對手幹活、耕種知識有限,阿洋的田只能選粗生兼收成穩定的作物。「粟米兩月左右有收成,幾好種。」由除蟲到水源全程監控,買種子還是自己「留種」也是考慮範疇,免得基因改造擾亂大自然秩序,他希望身體力行告訴大家食物的重要性。他慨嘆港人漠視保護自己水土,苦笑當農夫面對最大挑戰不是天災,而是來自親友的冷水。
一句「做農夫點搵到食?」令他反省城市人對農地已經沒有想像。幸好太太與家人支持,他深信生活簡單樸素,不信自產食物會捱不住。田間沒冷氣、沒獨立洗手間,但這裏有微風、溪魚作伴,附送鄉間人情味。「其實香港有很多農田能釋放出來,大家可以遠景地思考,我們將來水與食物是否唾手可得?如果不是,社會有甚麼可能性?」
「靠圈了個地、買樓炒股各種交易,重點都在錢,不在自己與食物或生活之間的關係,窮得只剩下錢?」連安洋認為食物要緊,但心靈食物更要緊。問他職業一欄會填農夫嗎?他猶豫了一會答:「暫時不會,因為會引來一連串好奇的問題,而且我是初級農夫,待我有信心種出好收成時一定會。」透過流汗與勞動會揮發浪漫想像之前,他還是以freelancer自居。
食物危機、水危機一直威脅我們,但他認為城市人只懂把生活成本轉嫁,以為在別的地方耕種,剝削其他人、污染其他地,問題就不存在,最後由誰埋單?尺寸之土,沒有了就是沒有了,追悔無從。天在地在,除了錢之外,我們還有甚麼留給下一代?
香港人在日本耕田
記者:鄭天儀
攝影:鄭天儀、伍慶泉
編輯:謝慧珊
美術:利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