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幽默

久違的幽默

一九九三年社會科學出版社再版這本《龍蟲並雕齋瑣語》,我偶然買得一本,其時尚在讀高中,見識淺陋,全然不知這位王了一先生是何方神聖,更不知道他便是日後的大語言學家王力。只覺得頗像山林中隱士的道號,然而其筆下卻並不是餐煙霞弄雲霧的沒有煙火氣,反倒是入世得很,對抗戰那幾年大後方的社會現實有辛辣深刻的諷刺,而諷刺之中又摻以意味深長的幽默,叫人啼中帶笑,欲罷不能。
這本書做得蠻雅致,就用紙太差,差點以為這竟是抗戰那幾年流行的土紙本,草紙本,彼時國難方殷,紙太差是理所當然,可到了九十年代竟還這般委曲求全,就真不知意義何在了?也許是藉此憶苦思甜緬懷先賢吧。不過在全民下海的大潮中能印行這冷淡寂寥的《瑣語》,已屬幸事,哪裏還敢嫌棄。
於是一邊熟讀這《瑣語》一邊等待更好版本的出現。其後也有過幾種,卻都不能令我滿意,直到年初中華書局出版精裝本的《王力全集》,《龍蟲並雕齋瑣語》收錄在第二十三卷,稱得上是好紙精編精印。
讀《瑣語》讀了很多遍,覺得王先生真是厲害,兩副截然不同的筆墨竟都能耍得虎虎生風。讀他的《古代漢語》,《漢語詩律學》會覺得這是位淵博的宿儒,不苟言笑嚴謹治學,浩浩乎洋洋乎令人心折,而唯獨這本《瑣語》,仿佛換了心腸,轉眼間嬉笑怒罵調皮靈動起來。這本隨筆集究竟好在哪裏,卻也一時說不清楚。
其後某一天,看見北大陳平原先生一篇文章,慨嘆當年南渡後幾位學人在困苦艱難中寫出各自傳世的大作,陳寅恪,錢穆,馮友蘭,湯用彤皆是如此。讀到此處,恍然有悟:這王了一王力先生的《龍蟲並雕齋瑣語》豈不也是如此。戰亂之際,文士作家也漂流瀚海,泛舟五湖,胸襟中得山川風雲之助,所見者真,所知者深,自然也容易生出迥異平常的好文章,先後同時和王了一文風相近的便可舉出兩家。
其一是錢鍾書先生薄薄一冊《寫在人生邊上》,這是老到的英式隨筆,把幽默自嘲諷世做到了爐火純青,仿佛在華文世界裏橫空出世;另一位是梁實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沒有這番亂世斷不會把養尊處優的梁先生驅趕到陪都一隅,沒有這幾間竹篾土灰砌成的「雅舍」,便斷然不會產生這了無洋文氣的典雅白話,並把這種白話文推舉到極為純熟潤澤的地步。
錢梁二位一中一西相映成趣,王先生的《瑣語》則正好處在中間,有西人的暢達詼諧,有中文的凝練典雅,而且往往一篇之中,一段之內,這種中西轉移進退自如,且看王先生的夫子自道:「想到就寫,寫了就算了,等到了印出來之後,自己看看,竟又不知所云!有時候,好像是洋裝書給我一點兒煙士披里純,我也就歐化幾句;有時候,又好像是線裝書喚起我少年時代的《幼學瓊林》和《龍文鞭影》的回憶,我也就來幾句四六,掉一掉書袋。結果不尷不尬,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文體。」一氣讀下來,如一一風荷舉,搖曳多姿卻不嫌其油滑可厭。須知這不是毫無心肝,乃是真正的忙裏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平和的現世享樂一點暫時的美與和諧。
(林夕告假,《常言道》專欄暫停一天)

作者:舒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