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錢理直氣壯 - 鄧小樺

對錢理直氣壯 - 鄧小樺

現代女性對於金錢的辯護,張愛玲最理直氣壯。〈童言無忌〉裏張記自己幼時「抓周」抓了個小金鎊,以證自己從小就很喜歡錢,並堅持自己是個「拜金主義者」,裏面有一種對傳統貴族式的清高之反叛心理。《紅樓夢》寫賈寶玉抓周,抓的是胭脂水粉,象徵曹雪芹「女子勝過男子十倍」的價值觀,在舊中國也算驚世駭俗。張愛玲對錢的態度,與曹雪芹對女兒的態度,一般離經叛道。
在學校裏教張愛玲,我常說到張所經歷的金錢磨難。張少年仍在父家時,家裏就嫌供書教學浪費錢;逃到姑姑家投靠母親後,錢更不夠,便要她選:僅有的錢是用來置粧打扮、讓她投身上流社會善價而沽等嫁人?還是要用來讀書自立?新舊社會更替之際,女子的選擇,還是一般稀少而困窘。張選了讀書,從此衣衫破舊,本待考入倫敦大學,考是考上了,歐戰爆發,改入香港大學。張益發勤奮,考得所有獎學金,望畢業後可免費送到牛津大學讀博士──然後香港淪陷,大學停辦。我記得好像存着考試成績的大樓也整幢被炸毀。最後牛津也去不成,張又回到上海,寫小說養自己。做到盡而不敵時勢,張愛玲的蒼涼,是如此而來。
張說其母「一塵不染」的清高,把她激到反面去。母親一直把錢看得很輕,向她伸手拿錢就成為一種痛苦。自傳小說《小團圓》裏,還記着九莉終於等到家裏寄錢來,一捆紙幣包在黃油紙裏──希望是那麼骯髒晦暗的一回事。
張看錢,也非一味朝拜。《金鎖記》裏有大量的「金」隱喻,最淒楚是七巧和季澤吵架,「她睜着眼直勾勾地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鮮豔而悽愴。」張知道錢是千斤墜般的束縛。
我始終忘不了前幾年看黎海寧編舞作品《雙城記──香港.上海.張愛玲》的一幕:七八對男女穿白色華麗晚禮服,圍在一張沙發上搔首弄姿如拍攝時尚雜誌封面,一拍換一個姿勢,鎂光燈下的儷人,極其自覺於被觀看如藝人。而同時,燈光把飾演張愛玲的舞者身影在背景上放得極其巨大,鬈髮雲鬢、高領細腰,那是張愛玲的巨大身影,徹底蓋住後面的俊男美女,成為一個清晰無比的文學判斷:世間的癡男怨女,都在張愛玲的陰影籠罩之下,她是華麗背後深沉的黑暗──然而始終意態閒雅,她不與矯揉造作的眾生為難。
李碧華說張是淘不盡的古井,張愛玲作品多改編──中伏自理。最近去看了一個《異鄉記》的改編,出來納悶非常。劇中的張愛玲看來像林黛玉,孤標傲世,表現得很不在意金錢,並訓示鄉下人不該只安於糊口或尋求人生的安穩。黛玉因其孤傲而被邊緣化,人皆覺得理所當然;但張在尋覓胡蘭成過程中,面對鄉下原始的衝擊,我們會替其惋惜跌足:超脫如張,何至於咁折墮呢。這裏的關鍵是:張本已通透世俗人情,其折墮才得到同情;一個與鄉下人爭辯的文化人,反倒俗了,也對不起張的離經叛道。
劇團是學生組成,一切表現青澀都可包容,況已是超水平。但編導不是學生,是文學專業,這個文學判斷上的失誤,說不過去。劇中張還說自己在寫「現代版紅樓夢」。張若出此大言,反倒有傷其高傲。一個人若為包裝自己而做到這麼露骨,是紅不了那麼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