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費他人的死亡 - 畢明

浪費他人的死亡 - 畢明

到底要多沈的默,才可以表達至深的哀。
有些文字有香氣,有些聲音有味道,有些影像有重拳。這畫面:一個在海邊安安靜靜的孩子,擊潰了全球人的淚腺和漠不關心。不可能無動於衷,如果你有同理和人道慈悲心。不可能。
那小小的身軀,渾身還是孩子氣,還是一身完好無缺的天真和善良,好端端的,安安靜靜,躺着,動也不動,任海浪輕輕拍打已再無反應的身軀。那比死更冷的決絕。天高海闊,容不下一個孩子的呼吸聲,浪潮沙沙照常,眼前的淒寒,足以令血液凝結成冰。小孩的名字叫Aylan。
地中海難民危機,敍利亞難民潮,每天在電視看BBC news,一直篇幅不少,但真正引起世界性廣泛關注,真正令歐盟不能再袖手,改變世界靠這一幀荒涼無告的影像。
為什麼是Aylan,為什麼是這影像。大概因為他的姿勢很尋常,且看不見臉,像熟睡的孩子,卻已經不會再醒來。「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哭不出聲。
更大原因是聯想和想像。看不見臉,你便可以聯想一切他在生時的表情和笑臉,可以想像他本來是如何貪玩蹦跳,可愛得令人肉緊,但體溫消逝了,歿了。我們都是飽受影像訓練的一代,無限消費過一切孩子和沙灘的影像:家庭照、別人的家庭照,樓盤、旅遊、酒店、親子,世上所有的「孩子和沙灘」影像都是暖的、笑的、動的、可愛的、陽光的、美滿的、溫馨的、快樂的,他們不是肥嘟嘟的在奔跑,就是笨嘟嘟的在玩沙,要不就傻嘟嘟的在嬉笑,祇可能是這樣的,怎會忽然有個小孩冷酷無情的就死在那裏,不動聲息。我們措手不及,我們毫無準備。
我們沒有免疫力,去抵抗這畫面靜悄悄的雷霆萬鈞。Susan Sontag的著作《旁觀他人之痛苦》永遠令人反省,那些悲劇超載的畫面和照片,應該如何使用、如何不被濫用、反映着什麼的傳媒道德和當代人性。戰亂天災人禍,傳媒奔走「相告」,以太多相片反覆不斷宣告,但殘垣斷瓦家破人亡和滿臉蒼蠅瘦骨嶙峋的非洲小孩看慣了,人會麻木,會疲乏,Sontag更道破「我們的憐憫宣告了我們的無辜清白,以及我們宛如真切的無能為力之感」。我們看過影像之後,會以為付出了慈悲心甚至眼淚,或者捐些善款,就償還了自己的愛莫能助。然後一切如常,唔關我事,反正幫唔到。
有些傳媒如BBC不忍刊出小男童遺體的近照,祇放了一張救援人員抱起小男童的照片,香港的Now TV新聞也把小孩的伏屍影片模糊了,大概不想引起不安;但英國《獨立報》(The Independent)卻選擇了把人道擱淺的殘酷現實裸露在讀者眼前,在報導中刊登了多張清晰的照片,要世界正視,沒有距離感的身受他人的創傷。取捨界線和平衡,在展覽不幸消費痛苦和引起惻隱之間,更在「參與痛苦」之中。不是幫唔到的。「同情是很不穩定的情緒,需要兌現成行動,否則會枯萎」(“Compassion is an unstable emotion. It needs to be translated into action, or it withers” – Sontag)同情不夠、憐憫不足夠,要化成行動才夠、才是救。透過一些影像,從旁觀到參與,化同情為行動,投入了別人的痛苦之後,可以換來行動,歐盟的國民和元首,終於在各式明知難纏的管理和善後中,挺身負起人道責任。是不方便的。但當你以為不過是難民政策,它已成了血色歷史。
就算難,也要處理,也要面對,那叫承擔。香港當年應付越南難民又容易嗎?
Aylan不過是屍山一角。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打開了世界的眼睛和良知。無力感令人冷漠,化心碎為行動,才沒有浪費他人的痛苦和死亡。三歲小孩的悲劇,讓人類守住了道德公義。
Stop the war。一名13歲敍利亞男孩說:「停止戰爭吧,終止了戰爭,我們才不要到歐洲,stop the war」。誰想離鄉別井?三歲小孩的慘死不是要喚起收容,是要喚起和平。
Aylan伏屍之日,適逢大國閱兵之時,一堆藝人感動表態,激動莫名,敬禮敬到淚流披面,我不視為濫情,為國家感到驕傲人各有志,向金錢獻屁股才嘔心,但如此重情有義的人們卻對小Aylan無動於衷,難道活於平行時空?有國家觀沒有世界觀了?我不明白那些選擇性感情豐富,香港都有一籃子不公義,有很多要流淚和致敬的事,你哋去晒邊?腦中掠過「矯情就是賤人」,肉麻了一陣,打了幾個冷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