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的東洋風 - 沈西城

郁達夫的東洋風 - 沈西城

年輕時迷郁達夫,老猶如此,翻看《沉淪》、《茫茫夜》成了每年功課。先生舊詩高明,四十年前,曾在《大成》月刊仿知堂筆觸翻譯郁氏〈鹽原十日記〉,稿早佚,近日承蒲鋒兄影印寄贈,舊文得見天日,摘抄於此。〈鹽原十日記〉收錄在《郁達夫資料》的〈留日時代的作品〉一欄中,是少數先生用日文寫成的遊記,今略作修飾,抄錄三則。〈鹽原十日記〉作於一九二一年八月,是年郁氏年方二十六,拙著《梅櫻集》〈郁達夫早年的生活〉中有如下一段記載:「一九二一年(民國十年) 二十六歲……八月十一日起至同月二十日止,達夫往遊櫪木縣鹽原溫泉,著〈鹽原十日記〉。其後〈鹽原十日記〉發表於《雅聲》三、四、五集。日記用中日文夾雜寫成,風格很是獨特。」其時郁達夫和日本詩人服部擔風等人過從甚密,郁氏有詩記其事云:行盡西郊更向東,雲山遙望合還通,過橋知入詞人里,到處村童說擔風。服部讚曰「氣韻悲涼,乃元遺山家法,作者齡僅過弱冠,而才力識見,遠出於時流,詩筆老成如此,誰不驚異!」可謂推崇備至。郁達夫所作的〈鹽原十日記〉,用日文寫成的部分,很能表現出他在日文方面的造詣,我常聽前輩說魯迅的日文好,後來看到魯迅用日文寫的文章,總覺得不如中文寫來自然,而郁達夫的日文,了無此弊,古風盎如,足可媲美明治時代大家,這是我始料不及的。
鹽原十日記(一)
初夏猶清和,人們何故要到山中海上去?那莫名其妙的初夏也已過去,陰黯灰淡的日子連續了好幾天。即使進入立秋,由於梅子黃時的雨長下不停,竟無一天炎熱。若然這樣,那就沒有必要去避暑了,正自歡喜,立秋後的三日,突然九十三度的高氣溫襲了過來。
叢竹幽蘭葉盡焦,秋來轉覺暑難消,
賣冰簾下紅裙影,映得斜陽似火燒。
終覺得都市中炎熱難當,起了要逃往鹽原的念頭,是在八月十日。翌日十一日午後,穿過聒耳蟬聲,果真來到了山陰道上了!一邊神往於郊野風光,一邊乘汽車登上了鹽谷高原。
綠樹參差墜影長,野田初放稻花香,
何人解得山居樂,六月清齋午夢涼。
我口中唸着這首詩,三五日前,我曾痛恨過詩人的矯飾,不意我自己也蹈襲及此,一念之餘,不禁失笑。
鹽原十日記(二)
十二日晴。夜涼入夢秋,予友某氏句也。睡重衾中,正作此想,忽聞檐外,雀聲喧如雨下,乃起床。梳洗畢,旅舍主人以筆墨紙來乞書,笑卻之,主人以為國人皆善書,殊不知予乃長於此邦者,言書固與主人無異。主人乞不已,勉書一絕以應之。
豆棚瓜架許子村,溪聲山色謝公墩,
客中無限蕭湘意,半化煙痕半水痕。
午後踏山路赴新湯。新湯與湯本為鹽原最高處,人煙隔絕,固一仙境也。所可惜者,道路崎嶇,非健腳者不能往。東坡曰:二客不能從也,此處亦然。到新湯日已西仄,山風自綠樹中吹來,涼爽可人。浴於君島旅館,又取酒食食之,山民之多食,予至此方解其意。
鹽原十日記(三)
盆踊即盂蘭盛會之名,古已有之。也曾聽說櫪木與群馬地方盆踊特盛。今日正好是舊曆十五,天下大雨,恐怕會錯過那裏著名的原始而又優美絕倫的盆踊,因而不斷注意天氣的變化。
雲雨幾重往來山懷中,沒有生氣的灰色蒼穹低低垂落山頂上,這是令人總覺得鬱悶的日子。午後三時許,驟雨突然降下,還伴有電閃雷鳴。是傍晚驟雨,不久便會放晴了吧!
我遂變得十分喜歡這盆踊,同時也喜歡那原始的主音,我喜歡天真爛漫的年輕男女那種把什麼事都渾忘了的樣子,也喜歡悲涼激越鄙歌的歌聲,成詩三首。(今錄一首)
秋夜河燈淨業庵,蘭盆佳話古今談,
誰知域外蓬壺島,亦有流風似漢南。
今人談郁達夫,多重彼與王映霞之情,次及其小說,我獨喜先生舊詩,燈下重讀,不忍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