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石無靈的病人躺在眼前,到底應該放手一博,還是黯然轉身?佔領運動這個新「技術」,既無track record,又無臨床數據,香港可以成為世界成功先例嗎?歐耀佳和馮德焜兩位外科醫生,一年多前決定走在抗爭前線,目睹社運和病人一樣,命運不由自主。歷經分崩離析、破滅無力,二人參選醫學會會董,一老一嫩決定留守在制度中,一面「自療」,一面抗爭。
【社運新丁馮德焜 溫和發聲尋共識】
民主需要傳承,當上一輩醫生逐漸淡出民主舞台,不少年輕醫生勇於走上台前。經歷國教、政改及雨傘運動,屯門醫院外科醫生馮德焜認為,中央及特區政府企圖以謊言淹沒這片土地,「繼續沉默會害咗香港」,無形壓力阻不了他與同道成立政治團體「杏林覺醒」,並代表支持民主的醫生贏得醫學會會董一席位。這位新丁直言自己較溫和,眼見香港過去3年撕裂,他主張在堅守原則下與各陣營溝通,尋求共識達到真普選。
36歲的馮德焜政治啟蒙始於大學時期,他是1999年香港大學學生會評議會主席,當時已開始關心政事。2003年港大醫學院畢業後任職公立醫院,2012年他參與醫學界聯署反國教,直至去年開始投身社會運動。
一年前8月31日人大常委公佈政改方案,晚上馮德焜參加添馬公園的抗爭集會,「當晚好感觸同唔開心,8.31個設計包裝成一個普選,但實際上係一個極權,仲要搵香港人合謀去做戲,做場戲假扮普選」。之後政改爭議升溫,社會氣氛緊張,引爆連中產及專業人士都參加的雨傘運動,馮與一班年輕醫生成立杏林覺醒。
走到前線「係無可奈何」
不少人指政改逼專業人士走到前線,「你話係唔係好願意,真係唔係,係無可奈何」。政改激發香港回歸後前所未有的社會動盪,「大家珍惜嘅價值變得好脆弱,如果冇人出嚟講真話就會好危險」,他說下一代恐怕香港會倒退,未來要生活在一個沒自由及沒真相的社會。
訪問當天早上,港大微生物學系講座教授袁國勇開記者會回應辭去校務委員會委員,袁指以往香港一直可成功在東西文化間找到微妙平衡,但過去3年香港失去這種能力,無法找到出路;馮德焜也有同感。他認為特首梁振英企圖用鬥爭手法打倒反對派,控制全香港人,「香港以前有好多唔同聲音,政府同反對派有機會發聲同各有輸贏,唔會絕對地去扼殺另一派聲音,但梁振英用嘅手段令太多人唔服氣」。
他說泛民本身也有問題,舊一代民主派遲遲沒有交棒予年輕一代,也無法貼近年輕人的聲音;年輕一代越來越不滿,想挑戰泛民「大佬」,也變得越來越激進,但他相信支持激進派的人並不多,「我識嘅醫生普遍唔支持激進,尤其港獨,同以衝擊、肢體暴力為主」。但若民主派沒有一個有效機制讓年輕人接棒,及有一個代表年輕人發聲的平台,新一代惟有找一個更吸引眼球的方法表達訴求,「一激進就慘,因為挑戰對家底線」。
香港過去3年的撕裂令他明白,無法要對方完全接受自己陣營的一套;連佔領79日也發生了,今年7.1遊行人數下跌,香港人可能慢慢厭倦上街示威及抗爭。支持民主一方與中央及特區政府溝通達致共識,雙方行前一步,可能是更有效方法。
被問到溝通是否代表妥協,這位新丁笑說:「呢個年代『妥協』呢個字好敏感,因為啲人覺得你轉軚。」但雨傘運動正正是過去2、3年各政治陣營溝通失敗的結果,「梁振英政府想將佢可以控制嘅規則加諸市民身上,所以香港人先咁嬲;要對抗呢個力量,唔係用另一個極權要對家接受我哋所有嘢。如果用呢個方法,只會再變另一個梁振英出嚟」。
拒挑中央底線「先有得傾」
馮德焜認為,民主派應先鞏固自己力量,即使現時特區政府不像港英政府般尊重不同民間組織及團體,但只要有足夠民意,政府不可忽視。支持民主陣營應堅持自己原則,包括維護香港核心價值,保持司法獨立及公平公正制度,與對方陣營探索出路,「大家唔好隨便挑戰對方嘅底線,咁先有偈傾,咁樣先可行到下一步」。他認為中央已出底牌,凡涉及國家安全、領土完整及中央政權受威脅等問題上,必須小心處理。
馮德焜說話不慍不火,速度快但有條理,他形容自己政治上屬較溫和。對於會否擔心被指「得個講字」?他坦承有此擔心,尤其是香港局勢發展存在不少隱憂,但相信在資訊透明化的年代,一言一行被監察,只要立場堅定就沒甚麼需害怕。「杏林覺醒想法好簡單,想有真普選,任何有利於真普選嘅事都會嘗試」。
由一名進出手術室的醫生,變成走到幕前議政,馮德焜承認感到無形壓力。曾有資深醫生想說服他支持政改,指若政改不獲通過梁振英會連任,情況會更差;也有前輩勸他不要走得太前。醫院內有不同政見的同僚,不但考驗他,也考驗制度是否公平公正。對於會否擔心影響升職,他說:「完全冇擔心就假,如果要搵錢就唔會搞政治,同會出私家。」
不少人曾問他會否出選明年立法會選舉,特別是他贏得醫學會會董一席後,他笑言自己沒有號召力,也沒能力遊走於建制及民主派之間,「連袁國勇都冇能力,我點會有」。
不少人覺得杏林覺醒代表年輕醫生,但馮德焜表示,歐耀佳對杏林覺醒的支持,正正代表不少前輩醫生也有同樣追求民主的信念。兩人相識8載,馮德焜由跟隨歐耀佳參加人道救援訓練,到現在接棒半隻腳踏入社運、政治,都只希望有一天香港有真普選。
■記者陳沛冰
【戰地醫生歐耀佳 大無畏傳承希望】
韋莉(動畫《玩轉腦朋友》角色)終於初次下車回家,但在出發往明尼蘇達州的巴士上尚有很多不知去向的乘客,歐耀佳是其中之一。去年11月底一個晚上,他一個人回到廣華醫院辦公室,用鍵盤寫了封電郵,辭去紅十字會、義務工作發展局等所有公職,他是土產戰地醫生、公認的「正能量彈」,但情緒控制台要shut down,他欲救無從,那段行屍走肉的日子,歐耀佳以兩個字總結:幻滅。
700天前港大學者戴耀廷的佔中建議曾經是集體的夢,只要按着劇情,大不了輸掉自由和前途,準不會「爛尾」收場,歐耀佳也是這樣想,「最多坐喺度畀佢拉囉,告我囉」。
所以佔中10死士名單上本來有他的名字,只是當年「募兵」時他陰差陽錯在巴基斯坦參與人道救援工作,死士當不上,就被佔中發起人朱耀明拉去召集醫療隊,在國教時支援過絕食者的他義不容辭啟動「作戰mode」,對於刑責及打爛飯碗風險,更是大無畏,「我唔相信Medical Council(醫務委員會)會除我名,最多到時搞大佢,開記者會投訴番MC,唯一擔心係冇咗份公積金」。
生於草根,長於盛世,歐耀佳的路線本來離不開「屋村窮孩子,立志惠社群」一途,由年輕時參與社區健康計劃,到紅十字會、無國界醫生及義務工作發展局,中間偏偏夾雜了由前上司、聖母醫院院長林鉅成引薦加入的議政組織民主發展網絡,成為了他履歷表上一條「歪路」。
嘆港似加沙「乜都被控制」
回首從前,歐耀佳不否認自己是「真心膠」:念大學時旁觀中英談判,自覺受了社會很多恩惠,又相信1997後香港人真的能當家作主,所以不移民;看着近年天星、皇后、新界東北抗爭運動,一代人把香港看成自己的家,他又覺得很有希望,「因為香港年輕人肯出嚟,既然呢個係我地方,我就要爭取話事」。
去年中,他和友人安排好佔中醫療隊的工作,請了10月初幾天假,準備和其他香港人一樣「晒冷」爭普選,結果8月底他由加沙回港,雨傘運動就在眼前爆發,看着自己的家冒出催淚彈,歐耀佳很激動,「香港警察向人民放催淚彈,好shock」。
在旺角衝突重災區附近廣華醫院擔任外科顧問醫生,他目擊無數個旺角黑夜,「之後出黑警、警棍,仲有重奪旺角嗰晚,廿幾人扑頭,照頭扑,呢啲真係暴力,警察通例講驅散群眾唔係咁做,鎖骨、頸對上好脆弱,可以致命」。
12月1日清晨,他和醫療隊在龍和道救治傷者時被警察追打,戰地醫生由助人者變成無助者,複雜情緒無法言明,「就算去到巴基斯坦、加沙,傷者都受日內瓦公約保護,好安全」。他感嘆以色列像中國,「香港就好似加沙,大陸圍堵香港,乜都控制晒」。
他憶起1992年在英國受訓,同期來自天津的醫生提醒他要離開香港,中學老師勸他無論如何要移民,終於到其後雨傘運動,他才萌生出走的想法,「無力感好強,堅持(爭民主)咗30年,原來冇結果」。他把視線放到遠處,「越上心,原來越辛苦」。
11月28日,他獨自回到辦公室,發電郵辭去所有公職,「冇晒momentum(動力),成個人行屍走肉,挫敗感好大,覺得受咗好大冤屈,好想逃避」。一走了之,不是「阿燥」的鬼主意,成長於非微創年代的歐耀佳,在戰地醫療界着實極為渴巿,「我喺外面每一滴汗水都好幫到人,如果香港唔需要我,我咪去外面囉,去一個需要我嘅地方,我喺香港做醫生,好多人可以代替,去到外面,唔係人人都做到」。
選醫學會董為「篤眼篤鼻」
大半年來,「阿愁」天天發功,加上一群傘後醫生──後來的杏林覺醒推波助瀾,居然暫時留得住歐耀佳,「嗰陣班年輕醫生想draft(起草)個聲明,對醫學會好失望,我咪同佢哋搵梁家騮囉」。眼見年輕醫生無樓又有升職壓力,56歲的歐「送佛送到西」,「個組織要登記地址,我咪借畀佢囉,我都升咗上神枱,就退休,唔驚啦」。
杏林核心個個初出茅廬剛完成專科試,仍要顧慮前途,歐耀佳看不過眼醫學會染紅,對佔中醫療隊被打又毫無反應,索性捱義氣選醫學會會董,上月以票王姿態勝出,「我就係要坐喺度,擺到明係唔順佢哋,佢哋都吹我唔脹」。
「阿憎」加這一腳,留他一年半載應該不是難事;除了在醫學會「篤眼篤鼻」,歐耀佳也決定繼續教學工作,傳授醫術,希望年輕一代完他未完的夢。
雨傘運動這個核心記憶球,在歐耀佳眼裏、在香港人心中,怎看也是深邃的藍;象徵喜悅的金黃,過去大半年黯淡無光。黃藍之戰看來要待下回分解,眼前的歐耀佳則已決定在下一站「傳承」下車。
「司機,有落!」會是我們共同的心底話嗎?
■記者張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