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而不惑》平地一聲雷的首句,是張愛玲的拿手好戲,你看她的《老人與海》譯者序怎麼開頭:「我對於海毫無好感。在航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世界上的水實在太多。我最贊成荷蘭人的填海。」海明威假如懂中文,看到這段恐怕立即心臟病發作,毋庸浪費彈藥吞槍自殺便能會晤上帝了吧?緊接的一段,教你如何把屎反轉還原為豬肚:「捕鯨、獵獅、各種危險性的運動,我對於這一切也完全不感興趣。所以我自己也覺得詫異,我會這樣喜歡《老人與海》。這是我所看到的國外書籍裏最摯愛的一本。」所謂鱔稿人人會寫,巧妙各有不同,信焉!
譯者似乎有義務推廣自己從異地移植過來的作品,理直氣壯的讀者認為他或她肯定因為喜歡才不辭勞苦當文字苦力,真是天大的誤會──他們不願意理解那其實是份職業,稱職與否的衡量,沒有必要出動愛的天秤,我就不覺得奶媽需要人前人後讚美自己一手帶大的反斗星,把惡貫滿盈的少爺小姐捧為萬中無一的模範兒童。所以張愛玲對海明威確實情至義盡,《私語張愛玲》收錄的這句應該是衷心話:「曼斯菲爾德已過時,令人想起她小說中的衣服,尤其是游泳衣。海明威就不同,雖然他也形容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序裏不惜以《寄小讀者》語氣諄諄善誘,簡直不像她一貫作風:「書中有許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滿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們是否能夠體會到。這也是因為我太喜歡它了,所以有這些顧慮,同時也擔憂我的譯筆不能達出原著的淡遠的幽默與悲哀,與文字的迷人的韻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