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籽:風月留痕】
一條貞操帶,禁住身體,卻鎖不住一個人的靈魂與情慾。12世紀時期,人人都高舉處女的純潔,性愛被限制在婚姻以內。當時法國一位有名的哲學家兼神學家阿貝拉爾(Pierre Abélard)批評當時的人謹守貞操不為上帝,只為迎合社會,「男人只關注女人肉體上的貞操,然而,貞操在於靈魂,卻不在肉體。」但你也許不知,阿貝拉爾說這話時,身心俱累,他帶着無奈、憤怒、悲痛,因與其學生海蘿麗絲(Héloise d'Argenteuil)發展師生戀、發生關係而遭閹割,二人分別被送到修道院,終生彼此思念,獻上靈魂的貞操;一方面向神懺悔,一方面卻責怪社會的無知,一生活在理性與感情的互相攻擊之中。同樣絕望的海蘿麗絲,也在信中向無理的宗教規條發難:「妻子的名義更為神聖,或更有約束力,但情婦一詞,於我將永遠更甜蜜。」你能想像這句話出自一位中世紀的女人口裏,力量有多大嗎?
他們的故事發生於中世紀時期的法國,年約37歲的哲學家阿貝拉爾,是聖母院教堂學校的校長,一個炙手可熱的名字,教士富爾伯特邀請阿貝拉爾為其外甥女海蘿麗絲教授哲學,誰知發展出當時被視為亂倫的師生戀,沉醉於性愛與激情,海蘿麗絲懷孕了,本想秘密結婚,卻被富爾伯特將二人惡行公諸於世,阿貝拉爾將海蘿麗絲送到修道院,自己卻被富爾伯特閹割,惟有專心一致成為修士,侍奉上帝,與海蘿麗絲不相往來。
阿貝拉爾寫了無數篇神學論說,但最動人的還是他壓不住多年來的痛苦,寫了自述平生的《劫餘錄》(A History of My Calamities)。後來竟為海蘿麗絲所見,勾起她的傷痛,二人書信往來,傳世的一共有七封。來來回回,如同心情反反覆覆。
海蘿麗絲先給阿貝拉爾一封回信,筆下依然流露出她對阿貝拉爾熾熱的愛。她先安撫阿貝拉爾的傷痛,只有她最明瞭當中的滋味:「我唯一的愛,背負十字架所走的沒有盡頭的路」,「你為癒合傷痛卻又再度撕開我舊有的傷口,還給我造成新的傷痕。」她求阿貝拉爾醫治自己的心。然而,她的文字帶有一種萬劫不復的糾結,筆鋒一轉,責怪阿貝拉爾多年來不聞不問,「你絕不可以繼續無視你對我欠下的情債……我的心時時刻刻吞噬我的悲痛,苦涯度日,而你不曾想到撫慰我的靈魂,寫一封安慰的信幫助我。」她的女子氣概好比一頭雄獅,被困在修道院的牢籠裏,被繫在十字架上,時而咆哮絕地反擊,時而無力地哀求:「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自己……求你大發慈悲治癒它吧!」她的尊嚴早已撇下,如一頭被脫皮的豬。
貞潔不在於肉身
她揚言若非為了阿貝拉爾,絕不會披上修女的面紗,「人們說我貞潔,他們不知道我的偽善。他們認為肉身的純潔是美德,可是美德不屬於肉身,而屬靈魂。我可以在人們眼中贏得讚美,但在上帝面前卻一文不值,衪察驗我們的內心和下體,看透我們的黑暗。」當中那句「人們說其貞潔」,正是恥笑當時社會,對信仰和貞操只在乎表面的無知。海蘿麗絲雖然悲痛,卻堅定相信自己的愛與婚姻依然神聖。她站在上帝面前毫不退縮,以露骨的言詞輕蔑衪。她曾說:「所有公義在我們裏卻是顛倒。當我們享受不輕易得到的愛情時,卻為所謂的亂倫放棄自己。在我們裏,上帝沒有伸出公義之手。當我們按着所謂的律例,糾正過往不合律例的行為時,上帝反而更憤怒,重重的懲罰我們。」
然而,使海蘿麗絲哀莫大於心死的,卻是一個男人活得比自己更軟弱。雖然阿貝拉爾批評社會的膚淺,卻形容彼此的情愛是一場「放肆卑鄙」的行為,未婚前奪走海蘿麗絲的貞操。海蘿麗絲發火,令他再次面對靈與慾的掙扎:「即使上帝允許婚約中的性愛,卻使我與妻子做愛時也感到罪疚。」然而他不斷說服海蘿麗絲,上帝的懲罰已是仁慈。身心受創,寧願心如止水,多次禁食、研修讀經,消磨體力,但於是無補。面對愛人窮追猛打,他又苦苦哀求:「不要以你的恒心徒添我的不幸。如果能夠忘掉你,讓我平靜下來。」縱然「當福音書與我的激情相違背,我無法理解聖經的語言」,他最終被壓服於宗教世界中。
他最後沒給海蘿麗絲回信,終生沉默。直至二人死後,同葬於聖靈堂。他們的遺骨多次被遷移,現於巴黎佩爾.拉雪茲墓園(Père Lachaise Cemetery)。也許還有一絲哀慟,那裏常下着毛毛細雨。
撰文:陳芷慧
編輯:李寶筠
美術:吳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