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知道的到最後你才明白 - 鄧小樺

你所知道的到最後你才明白 - 鄧小樺

終於等到侯孝賢《刺客聶隱娘》(下稱《聶》)。看完侯孝賢我們總是多話的,飯桌上走路時一直講一直講,用言語補回侯孝賢灑脫跳躍的空白。
電影的武打大概就是「兔起鶻落」四字,紮實的打,沒有神話式夢幻飛掠凌波輕功。在緊要關頭,人物都是徐徐步入鏡頭;決鬥過後,又是閒閒走開,好像街頭偶遇一樣,我不禁疑惑,如果真要用這個速度走,該要走多久才到達那些高山與林深不知處?這裏有點現實中的不現實。
但那些華美不可方物,燦爛錦繡的衣飾榻帳,則是因為追求寫實而成就了夢幻感。所謂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李屏賓打燈取鏡採光精緻奪目,經常飄飛在鏡頭前、掩蔽人物神情動作的紗帳簾幕,就是古典的夢。電影就是這樣,以假當真,愈真反而愈是夢。棲蘭山頂,大霧漸濃迷山惑野,配合道姑絕望的心情,時間與自然的魔力叫人嘆息出聲──如夢的霧是最難掌握的,不惜修改結局而成就這一幕,背後有傳統電影裏為等待真實自然現象出現的至上熱情。
侯孝賢講究「鏡框內外的真實世界要接軌」,電影中許多寫家庭人倫的部分,我幾乎可以想像那可以當代台灣的庶民場景服裝重演一次。知道丈夫節度使田季安要大發難,田元氏鎮定地叫諸兒子聚攏自己身邊──父親難道還可以在眾兒女面前殺死母親?任田季安暴怒揮劍劈爛屏風,她什麼都不怕。中國式家庭關係結構的心戰,一言不發都盡揭明瞭。
侯孝賢是用一種「心照不宣」的人倫角度去處理這個武俠或刺客題材?我們笑,怎麼人人都知道聶隱娘身懷武功,都知道「黑衣女子」出現了,這位刺客真是光明磊落過暗角七警。這裏面的人際關係,其實還是台灣小鎮社區,某個孩子若加入了幫會,其實鄰居都知道。至於空空兒一下子就被圍射死,看來大家已經知道他在那裏很多年了(笑)。
根據《唐人傳奇.聶隱娘》的原著,我曾期待《聶》是個關於自由的故事,但看來電影還是着重處理人際關係和倫理問題。隱娘認同嘉誠公主還是道姑?殺還是不殺?當一個刺客,將一個命令結合政治形勢判斷和個人情感再作決定,她就慢慢不再是一個純粹執行任務的刺客。慢慢地有了主體意識,只有結尾的出走才指向自由的可能。編劇之一謝海盟曾說,聶隱娘的無情與自由曾經很吸引侯孝賢,而侯是以身體力行實踐古之俠道,常常全力支持邊緣族群權利、動物權益等社會運動。俠既是倫理與正義,加上人倫,可能便離無憂的自由很遠。
而聶隱娘,師承嘉誠公主與道姑,是個孤獨的人,她回魏博面對這麼多現實與人倫的負擔,但卻還是「沒有同類」。電影中重複講述兩次「青鸞舞鏡」的故事,無疑便是她的自寓。那是一種,被關係圍困的孤獨。
孤獨乃是以知音來反襯的,兩者張力愈大,感人愈深。聶隱娘與負鏡少年出走,電影結束,我們才恍悟二人已經到達這樣深刻的信任──而整部電影中二人竟無一句對話。侯孝賢電影中的情感跳躍與生長,總是與生活的平淡拖沓成反比,大幅而深重,擊中我們心底的軟肋:一段不必說話就可以完全信任的感情。我們也許知道,但未曾經歷,以至到最後,才能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