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籽:胚芽故事】
10歲的柏霖說話字正腔圓,肯定沒懶音,他笑問我:「你叫甚麼名字?我打在紙上送給你。」我特地說得響亮點,事後回想這大概也是種無心的歧視:「我叫鄭美姿。」打字機滴滴答答響,然後他遞給我一張A4紙,上面是我摸不懂的凸字。
心光學校在薄扶林道一塊望海的地皮上,我去過好幾次,大樹下有落花和蟬鳴,遠看則是波光粼粼的大海。院長林樊潔芳在教育局當官28年,小班教學、融合教育以至母語教學等極具爭議的政策,她都是其中一個幕後推手。離開政府後她來到這個有落花和流水的戰場,以前在後勤擬研政策,現在在前線執行政策,故她常嘲自己「自作自受」,不過今年夏天,她也退休了。
她有種老派政府官員的圓熟,說話落在別人耳朵裏不會難聽。那天,學生安琳知道院長跟記者在課室做訪問後,便立即蹦跳着跑過來,手上拿着一幅人像畫,說是送她的禮物。畫布上的院長,頸項掛了一條用彩色閃石黏貼的鑽石鏈,安琳告訴我:「林院長常常戴很大串頸鏈回校,次次都不同的!」逃不出學生的慧眼,即使安琳視力已經漸次模糊。林院長說:「這裏有無敵海景,校園很優美。訪客來心光,第一句一定讚嘆:『嘩,好靚呀!』第二句就是:『但可惜,你的學生看不見,享受不到。』」每次聽到這些話,她都心裏有氣,但回應時還是不慍不火:「我說了無數次,他們看不見,但感受到,一草一木,他們都知道,甚至能分得清楚,從這裏望出去的日落是屬於哪一個季節。」
平等機會 真正共融
在學校裏,老師教盲童顏色。樹葉是綠色、落葉是黃色、天空是藍色,大海是一種寶石的藍。「不能因為他們視障,就抽起某些東西不教,他們要知道世界有色彩,即使看不見。」學生們都說得出自己穿甚麼顏色襯衣,老師還會提醒學生,紅色上衣最好別配綠色褲子,那叫撞色,穿上身談不上美。「明白一般世情,日常生活裏就能跟其他健視的人溝通,談話有話題,這也是一種融合。」我忍不住問,當視障的孩子努力學習我們的世界時,健視的人又有沒有在黑暗中跟他們好好打過招呼?林院長一愣,接着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在心光住宿的女生的故事,女生很喜歡理科,有天她在走廊碰上林院長,嘩啦嘩啦的說:「我今日超開心呀!」院長自是洗耳恭聽。「我上生物課,要解剖青蛙,一早已打定輸數,老師第一不會給我解剖刀,第二不會給我青蛙。我一定是坐在旁邊,哄哄同學就算。」但生物科老師給她刀和青蛙,一併送給她人生中美好一天。林院長說:「不用對他們特別好,但也別剝奪他們。我們很容易會覺得視障生做不到,或者不需要,就拿走了他們的機會。」她說視障學生一般比較羞澀,不會主動爭取機會,因為他們認定了自身限制,傾向接受宿命。「我好多謝那位老師,能擁有平等觀念,這就是不論幾多共融政策都覆蓋不到的地方。」
努力讀書 出路依然暗淡
「他們在心光,都是快樂的。」學校裏,學生跑跑跳跳,沒有人用盲杖,他們熟悉校園每一個轉角位和暗處,在樓梯底,總有一個半個學生玩三級跳,颼一聲飛下來,把正在落樓梯的我嚇個半死。「他們像普通小朋友一樣,有時真的不覺得他們失明,乖又有,佻皮又有,相當活潑。有些小時候就住宿舍的,整天在玩,嘻嘻哈哈。」在這裏,每人失去的東西都一樣,每人擁有的幸福也大致相同;在這裏作起點的小孩經常笑,但長大後是另一種處境。一個中學生曾跟林院長說:「這麼勤力讀書為啥?讀得好又如何,某某讀到碩士畢業,還不是一樣找不到工作?我不想自己成績太好。」當下她想:「有道理啊……」盲人讀書不易,用點字做的教科書,我們讀的是一本,他們要摸的有十五本。歷史書的地圖、數學書的立體圖形,他們難以理解,摸了老半天也難有頭緒。「他們讀書的付出遠比我們多,如果出路灰暗,連我也難以說服自己為何要勸他們努力讀書。」以前她覺得,把中三年級的學生送出去主流學校,接受融合教育、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教養成可以升上大學學府的讀書人,她就完成使命,無負心光,「但這個學生的說話strike me。是否就這樣認命了?他們應不應該認命?」
健視僱主 走入黑暗世界
上一個年代,心光學校大部份孩子讀到中三或中五畢業,一投入社會就去做盲人按摩師或接線生;到了這個年代,更多學生考上了大學,修讀碩士。有個男生繙譯系畢業,僱主用一般新鮮人價錢聘請他,他跟林院長說:「我在公司,每天影印。他們不信任我的能力吧。」實情是很多公司推行CSR(企業社會責任),名義上聘請殘障人士,卻欠缺真正就業發展。林院長:「甚至連政府,我也看不到他們聘請視障或殘疾人士。有人提議開更多社企聘請他們,難道就是起更多溫室去接收他們?我覺得主流社會的容納更重要。」
所謂融合,從來不應該一廂情願,話說港大政策二十一有意聘請心光學生做數據分析工作,學生還未見工,公司總監葉克剛就跟同事來到心光,說想多認識一下失明人士。還是頭一趟,有健視僱主主動走入黑暗世界,認真說一聲你好,而院長也作了一個以前從沒有對僱主提出的承諾,「我說你們放心,心光會包底。」意思是心光勢成最強後盾,老師會到其辦公室帶學生走走那個地方,熟習環境,「學生日後遇到問題,知道還有我們,僱主他日有問題,知道可以找我們。」其實每人都需要這樣一家學校,在人浮於事的世界,是心之所歸。
她曾經參與好幾個足以改寫本港教育歷史的政策,彼時職銜是教育局首席助理秘書長,隸屬李國章和羅范椒芬團隊。現在兩位前老闆在社會已淪為笑柄,但她仍說自己好好彩。「那仍然是一個政府很講究政策理念的年代,政策不是拍拍腦袋就跌出來,不是颼一聲就飛出來,必須做研究、做諮詢文件,充份討論,政策才出籠。」她直言如此嚴謹的政策制訂程序,已不復再,「因此現在很多政策推出,連解畫的官員也解不通,又前後矛盾。」
靠聲辨影 學懂泡潮州茶
為官廿八載都是行色匆匆,她曾為推銷母語教學,而跟當時的語常會主席田北辰,出席六十幾場公開諮詢會,給家長指着鼻子,痛罵她斷送一代學子前途;每個月她又要乖乖的上立法會特殊教育小組會議,接受議員的狠狠質詢:「哈哈,很煎熬的,次次被張文光和張超雄追打。」那是一個轉數極快的世界,高潮迭起的風景,眼睛幾乎都應接不暇。
而她初到心光時,最吸引眼球的東西,變成一碗白飯。「那時候我跟學生一起吃飯,望住他們食到一天一地,到最後能把碗裏最後一粒都吃光,都不容易。看他們學習盛茶,如何靠聽聲音,而把杯裏的茶盛得剛剛好,每一步都很不容易。我有個學生,還會泡潮州茶!要知道泡潮州茶的茶杯有幾細,她要花幾多工夫才學得到。」艱險裏越見奮進,困乏才現多情,生命總有些故事難以解釋。問到林院長心光舊生林榮順,一個曾代表香港盲人體育總會在國際賽射入史上第一球的年輕球員,在球場上失去生命,她說榮順的電話號碼,她一直不捨得刪除。說起他,她眼睛有一點淚光,不願再提,怕學生讀到這個訪問,傷心會再來襲。心光是基督教學校,而我不信耶穌,但當我得知他們如何解釋生命時,我又真心相信這是最合理的答案,「學生細細個,我們已經教導他們,接受失明,也別怕跟人講自己失明。因為上帝要在你身上見證一些故事,是上帝選了你,你就要做好自己。」
撰文:鄭美姿
攝影:徐振國
編輯:陳漢榮
美術:利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