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哲人狄奥根尼(Diogenes of Sinope)曾在光天化日下點着燈,浪蕩於熙來攘往的街道,問他原因,就答:「我在找人。」(anthropon zeto)他當時的行為未免太藝術了,難怪柏拉圖形容他為「發瘋的蘇格拉底」。但今天我們不難領會狄奥根尼的深意,因為「人」這動物決不是披了人皮就可當真的。近年香港最常見的是豬,最可惡是狼,新近多了教畜,還有一些連動物也不算,只能稱之為「警棍的延伸」。
至於我自己,如果命運能選擇,只希望做屎殼郎。屎殼郎生於屎長於屎,不但食屎,更愛推屎,屎滾得越大越高興。你可能問:「不做人,也不必自暴自棄得做這種低俗生物罷?」少年你太年輕了,古埃及人把屎殼郎視為聖甲蟲,是日出之神凱布利(Khepri)的象徵。埃及人見屎殼郎滾糞球,竟聯想到凱布利推動太陽升起,由是產生這神聖而美麗的誤會。若說牠升上神枱與日月爭輝不過一場意外,那麼牠的勇武和智慧就不得不說是國際公認的優點了。
伊拉斯謨(Erasmus)《箴言集》(Adagia)有一則講屎殼郎和鷹的恩怨,細說了屎殼郎的特質。伊拉斯謨讚牠「才智非凡」(nec ingenium vulgare),又引希臘諺語「智過屎殼郎」(kantharou sophoteros)證明牠早以智慧見稱。郭象注《莊子》時說:「夫蛣蜣之知,在於轉丸。」(蛣蜣即屎殼郎)可見牠的聰明是中外民族不約而同承認的。至於勇武,李時珍這樣形容牠:「其蟲深目高鼻,狀如羌胡,背負黑甲,狀如武士,故有蜣螂、將軍之稱。」伊拉斯謨則說牠渾身披甲,能發出仿佛號角的懾人之聲,且刻苦耐勞,故譽之為「傑出和不敗的將軍」(belli dux egregius et invictus)。這隻出身糞堆的甲蟲顯然文武雙全。
你更想像不到的,是屎殼郎和鷹的那場大戰,初載《伊索寓言》,後由伊拉斯謨踵事增華。有一天鷹追逐兔子,兔走投無路,見到屎殼郎,求牠救命,屎殼郎一口答應。此時兇猛的鷹在上空徘徊,屎殼郎求牠放過無辜的兔。但鷹是傲慢的百鳥之王,怎會把牠這種微生物放在眼內?聽見屎殼郎這樣說,不但沒心軟,反立即俯衝下去抓住兔子,當着屎殼郎的面將牠生吞活剝,一下子血肉橫飛。
屎殼郎痛定思痛,覺得這是鷹對牠的最大侮辱,此仇不可不報。但敵我力量相差太遠,如何是好?牠想起一句諺語:「蠢人才會殺掉父親,放過孩子。」(nepios, hos patera kteinas paidas kataleipei)要報仇,就得向鷹的孩子下手。牠於是暗中監視着鷹,一見牠下了蛋,就偷偷飛到鷹巢,像推糞般將那些蛋推下去砸碎。鷹每下一次蛋,就給滅一次門,無論鷹逃到哪裏,屎殼郎就殺到哪裏。最後鷹向宙斯求救。宙斯讓牠躲在自己胸前的衣褶裏孵蛋,但屎殼郎還是照樣來了,毫不畏懼這位「點一點頭就震動整座奧林匹克山」的宙斯。他見鷹躲到宙斯心口,就滾出一個大屎球,飛到半空,奮力把那屎球扔進宙斯懷內,像《龍珠》的悟空打出元氣彈。
宙斯一世神都住在奧林匹克山這個堅離地的老牌高尚住宅區,何曾見識過這種惡臭?祂即使有雷電這種大殺傷力武器,也敵不住屎殼郎這個集天地動物精華於一身的臭氣彈,當下就慌張地抖動衣裳,無意中把那些鷹蛋都抖掉了。屎殼郎的身份終於曝光,牠其實暗地高興:自己的智謀和勇武終於被確認了。宙斯也奈牠不何,只好居中調解,從此約定每年有三十日停戰,讓鷹安心孵蛋,以免絕種。據伊拉斯謨所記,諺語所謂「屎殼郎為鷹接生」(kantharos aeton maieuetai),意指「弱勝強,小克大」,來歷就是以上的故事了。
據當代科學家研究,屎殼郎按比例確實是世上最強的戰士,因為牠能拖動相當自身體重1141倍的物體,約等於一個人拉動六輛坐滿人的雙層巴士。牠有兩雙眼睛,每逢無月之夜,當牠撐起後腳,像西西弗斯推石頭般推糞球回家時,一雙眼盯着泥,另一雙就會遙望星際間淡白的銀河──牠原來是天地間唯一能靠銀河定向的昆蟲。
在糞堆中打滾的人,如果不仰望星河,其實是同樣回不了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