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廢墟 - 楊靜

雅典,廢墟 - 楊靜

她訪問的其實是另外一人,可這個老婆婆堅持坐在一邊聽,時不時插嘴講幾句,語氣激烈,無奈不是英文,她只能一次次聳聳肩,歉意的搖頭。這個收容所裏,每個人仿佛都積攢了幾年的話此刻要說──希臘人、阿富汗人、敍利亞人、西非人,可只有一個喀麥隆中年男子能講口音很重的英文。
那男子身強力壯,抱着兩個幼子,一臉陽光,就算講到人生最難之處,也攤手一笑說,c'est la vie,至少我還能養活我的家庭。他是天主教徒,篤信神終會賑救世人,也感恩教堂和教友給予的滴水之恩。可希臘老太看上去不會原諒任何人,她真的老,全身的肉都在向下墜,連脖子上也吊着一小塊褶皺的皮膚,左手顫顫巍巍夾着煙,拿不穩。雖然無法溝通,她仍然大聲講着什麼。喀麥隆人說,是在回想年輕時輝煌的日子,年輕時總是好的。
結束訪問已傍晚,又一次錯過衛城開放的時間。凋零的廢墟四圍三三兩兩散着遊客,松塔在晚風中無聲墜落在碎石裏。中亞來的小孩沿街拉着風琴,再走下去,又有節奏密集的鼓聲響起,是西非年輕人的表演。他們是她在雅典見過最快樂的人,眼睛裏有光芒在閃爍。他們說來了有四五年,每天都靠賣藝過活,無憂無慮──她不知道這輕鬆和不羈是否真實。雅典不缺乏笑聲,但你仔細聽,笑聲裏總有辛酸和自嘲,無法如此輕盈。
那老婆婆顫抖的左手又湧現眼前,快樂好像遺棄了她很久。
快樂,是因為年輕嗎?是因為幸運嗎?還是因為尚不知老之將至,不知什麼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