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餘歲時,寫了一篇〈永井荷風——藝妓之愛慕者〉的小文,述明治大文豪永井荷風怪行。原以為只有作家方會如此,孰料及長入影圈,所遇導演,其怪行較永井更離奇,斷續輯錄小冊中,近日翻閱,頗覺有趣,寫出以娛讀者。七十年代,「邵氏」最紅的導演張徹,所拍電影,演員多腸破血流,因而要用血漿不少,好事者遂冠以「血漿導演」名號,他亦樂為之。張大導雪茄不離口,入片場拍戲,指揮若定,宛如司令。他有一個習慣,喜歡罵人,一天不罵,精神不爽,可罵人又不得隨便罵,大明星不能罵,小腳色又不值罵,如何辦?於是他身邊隨從、綽號「耶穌」的,就成了出氣筒。「耶穌」服侍張徹,無微不至,出外景,不管晴雨,總愛打傘一把,遮着張徹,防曬擋雨,有如皇帝出巡。傘之外,另一手提凳,張徹止步欲坐,即將凳放下以待張徹坐上,時間半秒不差,剛剛好。張徹拍戲不順,要罵人,必由「耶穌」扛着,無怨無悔。天下哪有如此蠢蛋?當然沒有!「耶穌」為的是「罵人費」。原來是張徹每月付三百大元與「耶穌」讓他乖乖捱罵。那年代,一個助導月薪四百五十,給人罵,外快三百,何樂不為,巴不得多罵。
跟張徹並肩而立的李翰祥,東北大漢,脾氣不好,也愛罵人,只是不如張徹般烈。他愛指點演員做戲,一回拍風月電影,余莎莉床上戲不合心意,眉頭挑、心兒動,李黑粉墨登場,示範調情場面,只見他眉黛低橫,秋波斜視,蓮步輕挪,柳腰款擺,嫵媚更勝肉彈。跟李翰祥同嗜者尚有「唯美」導演何藩,拍《狂情》時,我目睹他指點新藤惠美演戲,手舞足蹈,唸唸有詞,有如入瘋,工作人員無不捧腹。
文藝大導陶秦,傑作就是「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的《不了情》,他天生瘌痢,有礙儀容,愛戴「cap帽」,一可遮醜,二可展示大導風範。陶秦是上海聖約翰大學高材生,善講英文,明星做戲不行,就用英文講示,嘰哩呱啦一大堆,小生花旦,學識有限,中文也不在行,況乎英語?一夕陶秦說了一大堆,有個演員抓腮問道:「導演!你剛才說的是哪地方的話呀?」把陶秦氣個半死。
論罵人最狠的非「打樁導演」吳家驤莫屬,名號「打樁」,是由於拍性愛場面時,多以地盤打樁機喻之。他喜罵人,而且罵的全是北方粗話,不堪入耳,不少女明星給他罵得臉紅耳赤,找不到地洞鑽。除了罵人,「打樁導演」還愛揍人,天皇巨星他不敢動,動的多是三四線演員。有一回,有個三線女明星,演戲不如他意,吳導演罵了,憤猶不能洩,代之以打,隨手拏起一條藤條,追打女星,一追一逃,一罵一哭,片場一團糟。
也不是每個導演都罵人,「恐怖大導」馬徐維邦就不愛罵,我難忘馬徐維邦,因為我目睹他去世的經過。上世紀六一年除夕,有一個中年男人在北角電車總站給汽車撞死了,十歲出頭的我剛巧路過,看見地面上一灘血,一個男人倒臥地上動也不動,翌日看報,標題是——「恐怖電影大導演馬徐維邦昨遇車禍英年早逝」,去世時,年僅五十六。馬徐維邦成名作《夜半歌聲》,我沒看過,留意這個導演,源於他的名字——「馬徐維邦」,馬徐非複姓,中國也沒「馬徐」這個姓,翁靈文告訴我馬徐維邦本姓徐,入贅馬家,方改姓「馬徐」。馬徐維邦脾氣好,可碰着蠢演員,偶也動火,咋辦?有絕招,用頭砸牆,砰砰有聲。這招收效,演員見導演自虐,立刻招子放亮,魂魄歸體,用心演戲。
「自虐」非馬徐維邦專利,咱們「八爺」袁和平亦然,更優為之,不同處,馬徐用頭,八爺用手,拳打佈板、牆壁,用力重,手會腫,八爺說:哪算啥,只望明星幫忙演好戲,咱痛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