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黃昏 - 沈西城

清明的黃昏 - 沈西城

清明黃昏,路過墳場,想起高菊卿的詩:「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纏綿往事浮現,在我腦海迴旋。
四十年前,我住在麗池,鄰座有一戶姜姓人家,戶主姜維嘉女士是母親好姊妹,常相來往,聊天、吃茶、打牌。大抵每星期都有個牌局,搭子是四個女人一個墟,母親、姜姑娘外,還有金小姐和郭小姐。金小姐是韓國人,在上海長大,一口吳儂軟語比我說得地道;郭小姐同樣是上海人,一副黑框眼鏡,文雅清秀,禮貌周周,說話嗓音比起蚊子還小,聽母親說出身滬上大家族,富教養,涵氣質,我本叫她郭姨,她說是平輩,教我叫郭小姐。郭小姐許多時都有影皆雙,與一名上年紀的男人同來,關姓,因曾在大學教書,大家叫他關夫子,郭小姐是他學生。名為師生,舉止異常,勾肩搭背,眉目傳情,親暱得不拘小節,我年輕也看出苗頭來,他們有一段不尋常的關係。
關夫子學問好,脾氣壞,動輒發怒,尤其表現在麻將枱上,兩圈不胡,牢騷四起,這時候,咱的郭小姐可真夠忙了,奉茶遞巾,送上點心,讓關夫子消氣。可關夫子不領情,伸手推,茶跟點心都倒翻地上,郭小姐悶聲不響,彎下身子,用紙巾揩抹清潔,關夫子卻是若無其事地搓他的麻將。母親看不過眼,狠狠地瞪着關夫子,姜姑娘忙打圓場:「打牌打牌!關夫子!我看你這鋪牌準吃定了!」郭小姐把毛巾、茶杯拿回廚房,偎着牆角,耷着頭,輕輕用紙巾拭淚,我在她背後瞧到了,忍不住說:「郭小姐!喝杯熱茶吧!」沏了一杯茶,遞到她手上,她接過,眨着眼,一顆淚滾了下來:「謝謝你!弟弟!」
我雖年輕,男女的事也不陌生,情愛嘛,漢卿說的:憂則憂鸞孤鳳單,愁則愁月缺花殘,為則為俏冤家,害則害誰曾慣,瘦則瘦不似今番,恨則恨孤幃綉衾寒,怕則怕黃昏到晚。相思好苦,外人不便多問。母親常打抱不平:「真弄不明白郭小姐,這麼年輕,偏要跟着一個老頭子過!」後來我才知道,關夫子是有太太兒女的,一日太太活着,都不可能給郭小姐一個名份。
某個週末,牌局缺郭小姐,金小姐另找人代,黃昏時吃飯,我敬陪末席,忍不住問為什麼不見郭小姐來?金小姐回說:「她病了!怎會不病?要上班,還要照顧那個糟老頭,天也會塌下來,何況是人!」新搭子朱小姐插嘴:「關夫子真不是人,當她是丫頭,差來差去,忙個半死,還每月不給錢!」於是我知道郭小姐是自食其力,關夫子並沒有在經濟上照顧過,我暗暗為郭小姐不值。
以為是小毛小病,很快會好,可接連多月都不見郭小姐來搓麻將,某日午間在路上碰到姜姑娘,問起來。姜姑娘蹙着眉頭:「郭小姐進了醫院哪!」有病進醫院,那病可不輕了。姜姑娘說:「對呀!是肺癌,末期的。」跟住搖首嘆氣。我很想去看望郭小姐,卻不曉得她住哪家醫院,原來郭小姐患了病,沒通知過一個人,姜姑娘是四方打聽才知道她病倒了,醫院的名字可不分曉,欲探無從。清明時節雨紛紛,噩耗兀自傳來,郭小姐已魂歸天國!我跟母親去致祭,靈前冷落,也不見關夫子來祭奠。過不久關夫子隨她而去,畸戀終落幕。
郭小姐一生,彷彿只為一個男人而活,而這個男人根本沒給過她什麼!往事依稀,記得一個雨粉霏霏的黃昏,在姜家廚房,郭小姐說過的一句話:「我喜歡他有學問!」這樣就把一生付託給這個脾氣壞極了的老頭!四十年後同樣雨粉霏霏的黃昏,姜姑娘走了,母親年老失記憶,金小姐芳蹤渺渺,想起郭小姐的興許只有我一個。晏同叔云:「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深情一往,麗而有則,說的大抵便是芳魂無棲處的郭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