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頭亂髮，刻意搬弄過的凌亂，眼高手低，剷青，兩邊高低。潮童打扮，drop crotch低浪褲名牌Tee時款球鞋，有點像發育中的Justin Bieber，全身散發一種劇烈的不耐煩，也像Justin Bieber。雙眼發直，盯着雙手打橫拿着的手機，不停發出嘈吵的音效聲，旁若無人，與世隔絕。十五、六歲吧，身邊的書僮爸爸問：「食魚好唔好？剝隻蝦俾你？」牛高馬大，用眼尾答了算，久經訓練的爸爸會意，賓至如歸又小心翼翼把一匙舀去骨蒸魚送入少爺口中。
香港奇景，不是修路圍城，假日外傭佔領，是遍地殘孩。
去鴨脷洲吃海鮮，街市揀料，買好餸直赴街市市政大樓的大牌檔食肆連隨搞掂之，海三刀、花竹蝦，清蒸白灼，我等你。大牌檔，搭枱，必然。來了一家四口。奇景。
書僮爸爸給兒子餵食殘廢餐不是一次半次，是全餐。潮童看上去不比黃之鋒小幾歲，一頓飯幾乎完全沒有動過筷，飯來張口極度熟練，毫無廉恥，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全家表演。是全家。（我見識少，睇到眼都凸埋）
書僮爸爸左邊是大仔，右邊，細仔。細仔，四眼，八、九歲，由坐在他右邊的丫鬟媽媽招待。不停打機，雙手超忙，雙眼更忙，近視頗深，樽底類鏡片，爸媽都沒戴眼鏡。丫鬟很勤快，很專業，很無我。書僮還會邊食邊餵，丫鬟，先服侍細少爺周全，自己才吃殘羹。海鮮菜湯嫌熱，仰頭擰開不要就不要好了，白灼蝦剝好殼，像餵雀地給細仔張大口嚼。試過放入他的碗中，不動，懶理，一定要直航入口，溫度要對。蟹，當然拆肉侍候。別說海鮮有骨有殼，我六歲已懂把大閘蟹剝光豬而沒有鯁死健在至今。炒菜，冇骨喇啩，雞，骨頭易處理吧，不舉箸。
甘拜下風。小學之後，爸爸已不許家中傭人餵食，如有犯例或見我邊玩邊食，必被爸爸罵個甘香鬆脆，祇罵我，不罵六姐，但六姐疼我，便不敢再餵了。細路仔啜飯汁、慢食、沒有table manners，隨時被修理。在我家，沒禮貌比成績不好罪大九倍。
溺愛縱容現在好像是常態，成行成市。好友在《大家樂》目睹，又係十幾歲仔大牛龜，爸媽二對一，哄着問「食XX餐好唔好？定乜乜餐你鍾意多啲？」殘孩總之坐喺度等食，聽歌打機少理，父母慇懃買齊兩款餐不敢待慢大帝，豬扒鋸成小塊送入口，另一個餵汽水。他很想車巴掌埋去，兩個成年人，不似父母，書僮丫鬟不如，有如太監。
怪獸家長外國稱為“Helicopter parent”，指家長終日在子女上空盤旋候命，伴讀陪吃身先士卒搶着替他們斟茶遞水，身兼百職做齊打雜秘書管家傭人，把子女當寵物也養成廢人。奇怪是他們一面拚命溺愛一面亡命催谷，要孩子讀名校學外語運動琴棋書畫補習十項全能，但生活、常識及社交即管無能。長期飯來將口的殘孩，和朋友同學相處時挺討厭的吧。聽過知名專欄作家到中學客串家政課的真人真事，有女同學對着雞蛋哭了出來。原來她因為不懂打蛋，嚎哭了，慌了。中學生。
應香港大學邀請，客串教過創作、通識、寫作，這些年來，除了見證香港和大陸學生的比例越來越主客對調、懸殊，香港學生越少大陸學生越多，就是驚嚇於一代代孩子常識和基本水平的大倒退。走出課室請同學們吃餐飯，飯桌上有人問，其實「廣東菜同上海菜點分？」係真唔識。法國同意大利菜當然唔懂順手粗略解埋。不分階層，父母都沒有理會過。常識低能如殘疾。準時點教？責任感呢？好友陳慧在演藝學院教授編劇，多次聽她用吐血tone講「咁大個，父母冇教我哋點都教唔番」。
某次課堂完成，記不起那位Dean盛意請我到Cova吃頓飯「謝師」，告訴我他現在要求盡量降低，曾向醫科同學打趣說：「將來睇怕我老咗瞓喺手術床都係靠你哋㗎喇，希望至少記得幫我縫番埋啦」。
人大了，才慢慢意識到父母怎樣影響了自己，模塑過自己，整蠱過自己。我慶幸我父母有大量時間和我同枱吃飯，很多道理和細微，價值觀和趣味，都是在飯枱上潛移灌輸的。現代的孩子是否太少機會和父母一起吃飯？
我老爸，說書人一樣。時而說我阿爺即佢老豆如何修理小時候頑劣的他，“spare the rod spoil the child”是我人生最早學懂的英諺，我爸是體罰之星，家教森嚴。飯桌上，吃大閘蟹他就講《紅樓夢》如何鐘鳴鼎食吃蟹，我媽我哥即鳥獸散，為了蟹，我留下啃之。《醜陋的中國人》出版了，他讀後深切有感，我那時在讀金庸，唔知佢噏乜，他由柏楊講到白先勇鍾曉陽，毫無章法。但原來我輕輕袋了一個幾毫。他的書架，是我的書架。又由馬克吐溫的Huckleberry Finn說到韋小寶，中國人的品性。流行歌詞都不放過，小鳳姐的「熱烈地彈琴」他不愛，愛《隨想曲》：「是我的雖失去他日總會有……名和利不刻意追求」。人，很難不追名逐利，不「刻意」追求就好。「披散頭髮獨自行，得失唯我事」，愛那老莊瀟灑。飯桌奇人，他也像所有男人都愛聽：《My Way》。
但我父母從不迫我讀書，從來讓我自由發展，不學壞，有禮貌就可，甚至不必要成功。美國作家L. Ron Hubbard說 “You want to raise your child in such a way that you don't have to control him, so that he will be in full possession of himself at all times. Upon that depends his good behavior, his health, his sanity”。可惜失去sanity的，是太多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