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又告一段落。在近年香港電影不景氣中，這頒獎禮備受關注的程度已大不如前。但今年，在香港經歷了一輪衝鋒陷陣後，卻又意外地在某些時刻於台上重現一種微妙的不死精神。
我家裏早就沒接駁電視，沒看現場直播。後來從朋友圈的分享，竟接連的得到意外驚喜，一個一個我最疼愛的走到台上領獎。而當大眾都把注意力放在秋生的「我要真乜乜」演詞之時，讓我最震撼的人，卻是那個從來都最低調不搶風頭的女孩，我的妹子盧凱彤。
從宣佈的那一刻，她沒有露出多少的誇張興奮，就是一種很淡定的快樂。她默默和戰友李端嫻（阿Vee）走到台上，等待阿Vee把話說完，再一字一句道出自己的心聲。她說：「在製作這部電影的配樂期間，自己經歷了一個很長時間的低潮期。我記得當時是早上哭完，去做配樂，做完又回家再哭。感謝大家讓我們把情感放進這部電影當中。」外表那麼的淡淡然，拿着獎座的手，卻一直微微抖着。這是旁人不會注意到的細節，但作為看着她從最痛苦邊緣活過來的其中一人，我知道那刻的她，內心正在瘋狂翻騰着。
獨力承擔着煎熬
盧凱彤年前患上的情緒病，叫Bipolar，躁鬱症。
二○一四年一月一號，叱咤頒獎典禮，正值她狀況最嚴重的時候。事前她已私下和我們說不太想出席，擔心自己無法撐過一整晚，但一向乖巧的她不想讓同事失望，結果還是決定到場。我跟她說：「沒關係，我會在，我在後台陪着你吧。」結果從到場開始，我在後台一直牽着她發抖的手，一有機會就從前台走回後台陪着她，到她必須走到前台坐下時，我不斷回頭確認她沒異樣。旁邊看着的人大概超級莫名其妙，可能在想我們是不是有甚麼私情（滴汗）。但事實是，她當晚正經歷着一般人無法體會的痛苦，台上每秒的燦爛，都是她獨力承擔着的煎熬。
這一年，每天情緒高低起伏幾百遍的她，不常願意讓別人進入她的世界，唯一能一直陪伴着她的人，就是我的助理、她的最好朋友，Jelly。我在旁，看着她倆如何一起對抗這個可惡的病，觀察着她們的變化，偶而充當一個支援的角色。從不太希望別人知道，到後來慢慢找到和這病共處的方法，到現在坦誠面對世界，我看在眼裏很是感動，為她們感到驕傲。
說「她們」，是正確的。一個被自己的世界吞噬的情緒病患者，能不能走出來，最需要的，是知道身邊有個能隨時求助依靠的朋友。這個人，不一定能為自己提供甚麼答案，但就是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知道她願意隨時聆聽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這股力量，是宇宙般的龐大。
歲月留下的痕迹
「盧凱彤患上躁鬱症」，對一些人來說，就不過一段娛樂新聞。但對於我們這群看着她走過來的人，我們知道，她今天能夠踏出這一步，是多麼的了不起。六年前我拍過《十日談》紀錄片，接觸過患上各種情緒病的朋友；我親眼目睹着多少人掉進那個漩渦後，根本無法再爬出來，但我的妹子，她卻做到了。
她金像獎當晚穿的一襲粉紅如膚色的衣服，露出一手臂的紋身。不知就裏的人，大概就只看到一個趁機一露的女星，而我卻看到這一年來，歲月在她身體上留下的痕迹。那些色彩和筆畫，刻在身上，是一個一個的記憶體，永恒地記載着她從病魔掌心中，一步一步靠着堅持，自己走出來的血淚史。
要把這一切這麼赤裸地呈現在大家面前，我會想像，那感覺可能跟我當年決定公開性取向，把自己最後一片面紗都剝下，有點雷同。並不是為了譁眾取寵，而是，我們都知道，跟自己經歷着同樣掙扎的人，何其的多。但跟我們一樣，能有家人和朋友疼愛着，能有足夠環境條件去坦誠面對世界，又有幾個？她今天把自己最深層的都翻出來公諸於世，正是想跟經歷着同樣煎熬的人說：「撐下去，若盧凱彤可以，你也可以。」
願大家好好珍惜她這份勇氣。
面對自己，從來都是最困難的事情。我們都在默默努力，都在默默走向理想中的那個自己。但過程中，往往反而不斷看見自己的軟弱，看到自己的無力；我們會反覆地讓自己失望，掉入不同的掙扎中。但，這正是我們來到世上的功課：透過不同的歷練，更加認識自己，從而成為更好、更強壯的人。
若你現在也經歷着同樣掙扎，請你好好加油，堅持下去。
這條路上，你並不孤獨。
【詩與胡說】
撰文：何韻詩
野生菇一粒，活在娛樂圈邊境的自由人。
從音樂起步，卻意外地透過創作與生活，看到生命的可能性。
「希望」與「公義」就是自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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