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日本「淋病」了
我那一代人大多吃日本流行文化奶水長大,都是糊里糊塗、似懂非懂地認識日本。小時候,一眾朋友仔當然對這個生產高達的地方充滿憧憬。人大了,從電影與動漫的吉光片羽當中,卻逐漸看到一個遠遠比想像中「大鑊」的國度。
初次領略日本社會另一面,是小學時看的電影《黑雨》。對,就是列尼史葛執導那部荷李活警匪片,有高倉健主演的。作為娛樂片,戲是蠻好看的,至少黑白紅藍運用得宜,拍出來的東京很gritty;不過對所謂高壓群體社會的描寫,自然是鬼佬明信片式水平,畫公仔畫出消化系統。點題的「黑雨」,其實是原子彈爆發的後遺:當年大白天下的雨都是黑泥水顏色的,片中喻意二戰戰敗後的新一代,彷彿都害了一場病,人格扭曲。
戰爭從來未離開過
到底怎麼個扭曲法,從前我總是「噏到口唇邊」說不出來,直至大學年代看了原田真人執導的《涉谷24小時》。片子以援交少女為題材,當中有兩幕至今記憶猶新,成為我對日本一種抹不走的偏見:
1) 一名公務員到歡場作樂減壓,可他減壓的方式極度dirty——不是鹹濕賤格那種dirty,而是「自發走入男廁搞衞生,伸手入尿兜挖出沉澱物,仲要青筋暴現揩落自己塊面,然後強迫幾個青春可人性工作者照辦煮碗」,那一種dirty。當時我get到嘅係:老子堂堂大丈夫平日在職場打滾,食埋食埋咁多屎,你班女人游手好閒腿張開就有錢收,邊有咁便宜?老子食幾多,唔食十足都同我食一半!Ok,maybe佢唔鹹濕,但其實pretty賤格。
2) 一個西裝筆挺的阿伯付錢援交,可他要的不是肉體,而是妙齡少女坐定定細聽他詳述當年如何在二戰戰場上虐待敵人(我不記得敵人是否中國人)。佢都唔鹹濕,但賤到出汁。
熟悉日本流行文化的朋友會知道,大家熟悉的哥斯拉,最元祖設定其實是海底核試產生的異變怪物。Pop art界神枱人村上隆,十年前搞過一個有名的展覽叫《Little Boy》:Little Boy,就是當年投下廣島的原子彈名字。
又係二戰。原爆結束快將七十年,可戰爭從未離開過日本。當一個自尊心極重的父權民族發動戰爭,而且落得慘淡收場,雄性動物抑壓的恥辱,似乎會轉化為扭曲的性慾發洩,並投射到各式各樣的流行文化當中。
把父權、戰爭與異常性慾寫得到肉的,從前有大島渚的經典電影《感官世界》;較近期,也較為賞心悅目的,有《Tatsumi》(台譯:《昭和感官物語》)。
後者是另類動畫電影,由新加坡導演邱金海傾盡熱情執導,不過真正的「作者」其實是日本成人漫畫家辰巳嘉裕——此君於一九五七年為日本漫畫開創嶄新的成人風格,而《Tatsumi》正是改編自辰巳的幾個短篇故事,並由他的自傳式作品《劇畫漂流》無縫穿插。
大和女子加倍命苦
所謂「劇畫」,是辰巳自己起的名詞,也算是一場文化運動。有感當時主流漫畫停留在可愛風、兒童向的層次,辰巳大膽提出了「成年人看的漫畫」這個概念,並聯結志同道合的幾位漫畫家,以此為前題創作。雖然作品不乏情色元素,但到七十年代百花齊放的「劇畫」,跟今天一般宅男們用以解決生理需要的「H漫」,可謂兩碼子的事。論畫風,劇畫剛陽味重的鋼筆筆觸,黑白對比強烈,藝術性高,「可J度」低。論內容,劇畫多以低下層的人間交叉點為題材,故事寫實,充斥社會陰暗鬱悶的一面,睇完九成J唔出。
作為局外人,邱金海為《Tatsumi》選取的幾篇改編大師作品,可說既有心思也有深度,直指辰巳老師整個創作生涯的主要命題。動畫電影以戰爭開始:首章故事《地獄》講述原爆之後,一個攝影師誤發戰爭財,結果雖然名成利就,卻備受良心責備。無獨有偶,故事中也提到「黑雨」這回事,主角形容它相當醜陋。另一章《男人的砲彈》,講行將退休的上班族勞碌半生,結果紅杏出牆的妻子只關心他的退休金;男人把心一橫臨老入花叢,只可惜面對意中人早已有心無力,硬不起來……故事末段,他走到靖國神社,向早已仙遊的戰友訴苦,神社門外有形無實的一尊大炮,跟自己胯下的廢物相映成喊。
從來喜歡把大時代與個人聯繫的故事,而《Tatsumi》在這方面可算做得相當出色。自傳部分,提到辰巳對漫畫的熱誠源自親兄長,可是自己投稿成名了,兄長卻因為長病臥床,無所作為;
結果一天兄長把他的原稿全撕毀了,因妒成恨。在戰後悲涼的日本,自尊心總是肆無忌憚放大,困擾百姓。
《Tatsumi》片末章節《再見》至今深印腦海:戰後,女主角為討生活當妓女招呼美國大兵,同為軍人出身的老父則不知長進,三不五時向女兒要錢;女兒惡言相向,獸父則搬出終極藉口—— 「日本戰敗又不是我的錯」。有天女兒終於崩潰了,主動強暴,完事後拋下一句:「這樣他就(跟其他嫖客一樣),只是個男人。」
我又想起《涉谷24小時》。在張狂的戰敗父權底下,大和女子加倍命苦。
撰文:張育嘉
流行文化癡,雜食,極high與極cheap長期交替服用,就係冇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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