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談文學綜援 - 馮睎乾

地府談文學綜援 - 馮睎乾

有網媒「訪問」陰間夏志清,說他批評當今香港文學不夠「真、善、美」,而很多作者卻拿藝發局資助,領「文學綜援」,故主張政府不該資助文學,勿養懶人。訪問一出,文壇嘩然。我只奇怪,夏老怎可能說出這種水平的話?
恰巧我家藏一部奇書,是民初人張方的《奇夢新錄》(參看柴小梵《梵天廬叢錄》卷三十一),教人如何「以術致夢」。我於是依照書中法門,在夢裏親自到陰間走一趟。夢魂悠悠蕩蕩之際,迎面見一個戴着寬黑邊眼鏡的老人,正用外語跟一位身材魁梧、黑黑實實的外國人邊走邊聊。那老人我一眼便認出是錢鍾書先生了。我急急飄去,向他自我介紹後,便談起近日夏老惹出的風波。
錢先生說:「志清心直口快,也不至於說這種沒常識的話,況且我從未見過有人來訪問。文人不擅營生,自古皆然。陶淵明就做過一首〈乞食〉詩,『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香港人不妨叫他『文學乞兒』。揚雄有〈逐貧賦〉,韓愈有〈送窮文〉,杜甫詩:『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曹雪芹是『舉家食粥酒常賒』。《唐吉軻德》作者也窮得三餐不繼。大劇作家Corneille賣文為生,晚年連一碗清湯也喝不起,全仗路易十四接濟。意大利詩人Tasso窮得最別開生面,晚上竟哀求貓兒用雙眼照着他──non avendo candele per iscrivere i suoi versi!──因為他沒有蠟燭去寫詩。我當年為寫《圍城》,減少授課時間,全家節衣縮食,一日也不過得五百字。這就是認真寫作了,確實養不起家。唐人詩:『早知文字多辛苦,悔不當初學冶銀。』但我冥頑不靈,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War Das—das Leben? Wohlan! Noch Ein Mal!」語畢呵呵大笑。(最後一句出自尼采,意即「這就是人生嗎?好的,再來一次!」)
錢老跟旁邊的老外說了幾句,竟是拉丁文。那老外語速頗慢,但聲音悅耳,我突然聽見一句:Ego autem Georgica scripsi in honorem mei Maecenatis, cui scilicet debeo omnes meas curas per saecula viventes.(我自己則為親愛的梅塞納斯寫了《農詩》,你知道,賴他支持我的心血才永垂不朽。)天啊,他不就是古羅馬第一詩人、但丁的引路人維吉爾嗎?我震驚得無法說話了。梅塞納斯(Maecenas)是奧古斯都時代頂尖詩人的恩主,他的名字在西方代表了所有文學藝術的贊助者。
維吉爾向我說:「Maecenates opus sunt poetis. Carmina enim sereno animo proveniunt.」(詩人都需要梅塞納斯這類恩主,因為心靜而後詩來。)錢先生搶着插嘴:「不要忘記Martial的詩:Sint Maecenates, non deerunt Marones──有了梅塞納斯們,就不愁沒有維吉爾們。當然,社會通常包容罪犯,卻不會寬恕詩人──」突然鬧鐘響起來了。
我在詩裏做夢,在一個只有臉書的現實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