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秋,筆者赴北京訪黃苗子先生。苗公檢出白石老人所書「保家衛國」「慶」「興」三紙相贈。這是當年白石試筆所遺,苗公保存半個多世紀後,乃轉賜筆者。筆者恭受之餘,並請苗公題記其始末。
苗公書云﹕
「五十年初,美協(或人民日報)托我求白石老人書『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八字。因赴跨車胡同老人寓所求書。老人握管沉思,即書『保家衛國,家慶國興』八字。以上乃老人試筆,幸得保存至今。即以奉贈禮平道兄清賞。弍零零七年十一月五日,苗子記於北京之安晚樓。」
苗公所附之百字跋文,其所述之事似已首尾俱到。但對於白石翁何以把求書者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改書為「保家衛國,家慶國興」呢?這事件本頗饒於趣味,但跋文中卻未有說明。
這大概是文人經歷了滄桑後的謹慎,不欲在文字上刻劃人物。讓這好端端的《世說》般的人物故事,變得刻板無奇。
不過,待到主客間談興一濃,苗公那「本色」出現了,他所說的,正等於為剛寫的跋文作注釋。
先說白石翁題寫此八字的時代背景,是五十年之初,是《共同綱領》的年代,那時中國人不說世界革命,不說解放全人類,只稱熱愛和平,只有美帝國纔是戰爭販子。五十年代初畢加索畫的銜橄欖枝的飛鴿,在中國也被沿用流行。
一九五二年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在北京召開,有關領導請白石畫和平鴿以為大會祝賀。白石翁畫了丈二匹橫幅「百花與和平鴿」交卷。但畫面上百花競放的左下方,呆立的三隻鴿子,口中沒有橄欖枝。領導要求老人家補上,但白石翁九十多歲人,從未見過什麼橄欖枝,堅不肯畫。所以白石翁傳世的「和平鴿」是看不到口銜橄欖枝的。即使像胡橐和白石翁那樣關係密切,但為畫的《和平鴿》也只是用「荷瓶」,以諧音喻意「和平」。而橄欖枝是闕如,即使老友記、世姪也無情講,公私一樣。
齊白石就是倔強,不人云亦云,不明白的東西不畫,不寫。而苗公就在這種氛圍下去找白石翁的。那算是「知難而進」了。
但白石翁聽不明白「抗美援朝」是啥意思,苗子怎麼解釋,老人家也是不明白。這場公案並不分明。分不清是癡、是黠,反正是把「抗美援朝」換寫成了「家慶國興」。
白石翁喜歡臨摹《曹子建碑》,他楷書常體就像該碑,二十年代白石手自鈔錄出版的《借山吟館詩草》,整本詩集都是「曹子建碑」書體。白石翁所寫「保家衛國」四字,也是這種書體,大方拙樸,寫在虎皮箋上。雖無白石老人署款,但熟悉此道的人,當一望而知是其手筆。
蟬翼一紙,牽動小則掌故,翰墨軒前,記得我聞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