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鞋的時候,他可以肯定左腳已經腫得很嚴重了,腳趾瘙癢難耐。西醫說應該是飲食不注意引起的丹毒,開了藥,又叮囑他忌口。中醫補充了些「風熱」、「火毒」的理論,給了藥草讓他搗爛外敷,另說最好卧床一周。
他言聽計從,反正退休後最富足的就是時間。但病情也不見好,卧床太久又導致整夜失眠,苦不堪言。兒子癡迷旁門左道,於是請了近郊山上白雲觀裏一個瘦骨嶙峋的道士。果然,道士房前屋後走了幾圈,已經影影綽綽看到不少「不乾淨的東西」。一杯熱茶下肚,道士那幾條額頭紋路擠在一起,半瞇着眼質問他,是不是近來得罪了鬼神,或是對陰間人欠下宿債。他苦思冥想之際,道士走到客廳落地窗邊,指着窗外說:「是了,就是這了,有個孤魂整日在窗下遊蕩,戾氣可重呢,是衝着你來的。」
要說窗外有什麼生氣的野鬼,他也不難相信。這社區住滿了老人,原本都是某家工廠的僱員。十幾年前,工廠倒閉,廠房先是轉讓給私營企業,後來那小公司也破產,很快車間被推平了,原地上不過幾個月就長出了密密麻麻的商品樓。陌生的面孔從老城四面八方湧來,只剩下舊家屬區得收留着日暮的老人。起初他們還在夏天搭起桌子打麻將,再幾年,能長時間坐在硬板凳上的人沒剩幾個,有時連桌牌也湊不起來。花園裏的樹也沒人打理,肆意長着,枝杈蔓到樓上去。幾乎每個星期,都有花圈堆在樹下,「好像是腦血栓還是肺癌什麼的」,幾個拄着拐杖的老人靠在角落裏嘀咕;還有幾對老夫婦被兒女裝進車裏,說是要送去了附近的養老院──「要是我,寧願死在家裏,養老院你死了都沒人知道!」老太太們斜着眼睛看小車消失在院子口。
對了!他忽然開竅,難不成是高老埋怨我?高老是立秋走的,葬禮算是隆重了,墓地坐山面水,樓上樓下的街坊都羨慕能葬得這麼體面。但前幾年高老來拜年時確實提過,說等死了,一定請他盡力說服高老的孩子,把骨灰帶回江浙老家。這城市的老人大都是支邊的異鄉人,可一輩子在邊遠的土地上忙着生、忙着死,和故鄉早就隔了很多層,有些人一生也只回去過幾次。那天,他們喝的是泡了枸杞的高粱酒,兩個人印堂都發紅,他一口就應承了。可真要埋骨灰,哪輪到他一個老鄰居說什麼呢。他連提也沒提,但確實站在墓邊很是難受了一陣,忍着不想自己還能受用幾天。
道士殺了隻雞,把血仔細滴在窗外水泥地上。他連連作揖,在內心深處為失信而致歉,禁不住又開解鬼魂:「可是高老頭,你回去了誰都不認識你,在這裏還有我們啊,死了也容易做個伴兒……」腳是不疼了,可心卻重重得讓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