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問題不是殘忍,是沒有絕對。
現實的問題是它大部份時候都像炸豬扒,總是「碎上」。誰也沒法掌握事實之全部,尤其,當有些時候情況的確混亂,理智情緒的確沙塵滾滾,前世今生的確糾結交纏;更尤其,當有些年代有些人特別想刻意支配視線、操控新聞、引導甚至誤導眾生,判斷力就會被干擾。
現實是:兩母女,一個手拖喼,一個鏡頭,一班圍喝她倆的年輕人,女孩哭了。是事實。
但在這一個時空這一片現實「之前」,可以也可能有一片時空一個現實是,這兩母女曾辱罵那些年輕人。
在這個時空這片現實「之中」,可能鏡頭未及捕捉,誰都未有留意到close up拍到,那媽媽原來在擔當母雞保衛家小時不小心踩到女兒的腳趾公,所以她哭了。Who knows?
在這個時空這片現實「之外」,可能有人拿過疑似真憑實據,告訴年輕人像這樣拖喼在那裏出沒的母女,就是害他們生活困難,就業難、上學難、交通難的壞人,落藥煽動,也未可知。
上述一切,純屬假設,如有雷同,實屬芥川龍之介惹的禍。這一代日本文學作家的經典《竹叢中》和《羅生門》被黑澤明二合一拍成了電影《羅生門》,玩味辯證反思的,是各自表述的同一個所謂「事實」,總有偏差,真相便迷失其中。在他的謀殺案中,樵夫、僧侶、捕快、女人、亡魂等等給檢察官的供詞,各有一個版本的現實,奈何。
在幾乎所有情況底下,把現實(reality),真相(truth),事實(fact),三塊重疊起來,永遠總有偏差,衫長褲短,張冠李戴,不完全吻合。現實的死位、審死官位實在太多。
芥川龍之介透現的是「軟弱所在,謊言所在」,每個人物都以謊言來美化自己,以虛假來掩飾現實中自己的軟弱,武士偽造自己的高潔,女人偽造自己的貞節,強盜偽造自己的勇武,人類從來活在這樣的世界,某程度是:「利益所在,謊言所在」。他的設定是「軟弱所以謊言所以羅生門」,真相常遭多角度輕重不一的非禮強姦矯飾毀容,無法識辨。
現代日本作家湊佳苗上承芥川龍之介,也玩多版本真相的謎語迷藏,且她玩得更盡。於她,理解真相的難、判斷現實之難甚至不在軟弱和說謊,就算人人都說真話,人人都以為勇於站在真相一方,一樣有懸案,因為在同一個時空同一片現實的「之前」「之中」「之外」,每個人都容易有來龍、內情、去脈的資訊偏差,那又如何可憑一己妄斷什麼?在被拍成電影的著作《北方的金絲雀》,她探究的是同一個現實一般分有四片:「你的、我的、他的,真的」,每一片,可以全部都是貨真價實的,合起來卻因角度問題而有差別。也有些真相的扭曲,甚或來自不自知、不自覺的調整、下意識的記憶矯正,於是現實、真相、事實,三塊重疊起來,在以為沒有謊言,和真的沒有謊言的情況下,一樣真相難辨,繼續審死官。
沒有「因為軟弱所以謊言所以真相羅生門」,湊佳苗發現「出於真結果傷害了真」更攞命封喉,好心做壞事更百辭莫辯包公都噴血。
“One's perception is one's truth until the arrival of wisdom”。在智慧來到之前,在危險的年代,別急於審判,判誰是惡魔,判自己是正義。
無論這是最好還是最壞的時候,這都是危險的時候。資訊太多、渠道太多、矛盾太多、怨氣太多、憎恨很多,無力感特多,解決問題的人卻太少。刻意製造更多矛盾、怨氣、憎恨的人反而多,官方媒體民間,有心無意,基於軟弱或利益,可以上下其手播弄現實,收起一角,煽動兩邊,炮打三家,塗抹潤飾幾段,提供有利自己的現實當真,令已經分崩離析的世界太多混亂,越亂越好。幾多點鐘的乜sir、CCTVB、不同的報紙,每一個都是平行時空,給大家羅生門的一片,還有面書、短訊、短片、真心膠、左膠、戇膠的流言飛語四方八面,小心。就算一片丹心,小心。
對手是不解決問題的政府,不是警察,不是市民,不是強國人。我也討厭水貨客、轆腳喼神、通街便溺先告狀的核突人,但暴力就是暴力,欺凌的確是欺凌。無則加勉。
甘地說 “It is not given to man to know the whole Truth. His duty lies in living up to the truth as he sees it, and in doing so, to resort to the purest means, i.e., to non-violence”,除了神沒有人全知絕對的真實,我們知道的都是相對的真實,唯有本着善良而活,本着不暴力而行,那就在什麼真實之中都不會走歪。鄧達智說光復行動祇要不暴力他都支持,我也一樣。
危險年代,最多假真相,提防正義暴力,鐵板政府把人迫瘋之時,記着憎恨容易理智難,麻木容易熱血難,熱血容易冷靜而熱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