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長城 - 沈西城

夢迴長城 - 沈西城

初春午,我跟李炳宏老哥見了面,年逾八十,聲如洪鐘,講起影事,滔滔不絕。老哥本籍潮州,寄居上海,滬語誇啦啦,我倆用上海話對談,倍感親切。能跟老哥相見,緣起自許培慶先生贈佛經,去電致謝,培慶道:「沈先生!你寫的影事文章,只涉『邵氏』、『電懋』,未及『長城』,實有厚此薄彼之嫌!」一聽,話中有意,回道:「閣下有什麼看法?」培慶說他表哥李炳宏是「長城」舊人,熟悉「長城」軼事,有機會一聚,定必傾囊相告,於是有了初春的晤談,快慰生平。
「長城」有新舊之分,四八年,張善琨避亂,南下香江,難忘故業,跟袁仰安合作,成立「舊長城」。「舊長城」嘛,我有很深厚的感情,一是父執輩跟張善琨善,二則是所攝製的五部電影,我全都看過。二十多年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結識了張善琨的弟弟張善珙,聊及「舊長城」,他告訴我張善琨放棄「長城」是最痛苦的決定,「長城」是他心血,要捨割,純是受到政治壓逼。袁仰安傾左,張善琨崇右,兩大老闆思想上產生了嚴重分歧,加以張善琨拍戲一向大手錢,導致周轉不靈,只好拱手把「長城」相讓。「舊長城」的五部電影中,教我魂縈夢牽的三部電影《蕩婦心》、《血染海棠紅》和《一代妖姬》,統由白光主演,白光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桃花上臉,菩薩心動,遂有「一代妖姬」美譽。張善琨離「長城」,另組「新華」,魄力依然,噱頭十足,捧紅了「小野貓」鍾情。台前張口,幕後代唱,聽說也是張善琨的一大發明,鍾情本不善唱,找來「一代歌后」姚莉替代,嚴絲合縫,了無紕漏。張善琨離去後,「長城」由袁仰安統帥,是為「新長城」,人才鼎盛,編導有程步高、李萍倩、岳楓、陶秦;演員則有李麗華、嚴俊、韓非、陳娟娟、陶金,皆賢士俊彥。
「新長城」第一部電影是五〇年改編自吳鐵翼同名小說的《說謊世界》,李萍倩導演,陶秦編劇,李麗華、嚴俊主演。故事描述上海解放前,全國金圓券崩潰,物價高漲、人心不古的社會現象,寫實味道雖濃,不脫共產主義批判氣味,添加辛辣嘲元素,將電影包裝成都市喜劇,純為迎合普羅觀眾。李老哥就於此時加入了「長城」,當上小演員。他呷口茶,打開公文包,掏出幾張發黃的照片扔在枱上,指着一張全男班的照片說:「看!後排左邊第四個便是我!」我湊近看,喲!情不自禁地叫起來「那個小鬼頭就是你?」舊日「長城」電影中,有兩個演員專演「小鬼」,一是曹炎,另一便是李老哥,當年喊不出名字,如今卻活生生的坐在我面前,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已在垂暮年。照片共十二人,站在李老哥右邊、英氣勃發的青年,正是關山,也就是大美人關之琳的父親。一般人認識關山,多源自他跟林黛合演的《不了情》,嘿!這可小覷了咱們的關大哥,不說你不知道,他是香港第一位奪得國際影展的影帝哩!一九五八年,「長城」、「新新」合作拍攝了魯迅原著的《阿Q正傳》,關山演阿Q,活龍活現,奪得同年瑞士「羅迦諾」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香港影壇與有榮焉。李老哥問我:「小沈!你阿曉得傅奇?」當然曉得,左派喜劇之王,六十年代,演喜劇出色的,右派陳厚,左派傅奇,並為雙璧。傅奇的妻子便是「長城」二公主石慧,他倆的女兒正是如今Ball場皇后傅明憲。李老哥其時收入微薄,傅奇拉他到家住個房間,不給交房錢,「爾嘞待我邪氣好,出去白相,人人要夾一份銅鈿,我只要兩隻洋,其餘傅奇包!」無功不受祿,李老哥於是做了傅奇、石慧的私人司機,駕着名牌轎車左奔右馳四處去。我問兩人的片酬?李老哥說:「唷!小開!格是人家私隱呀!我哪會曉得!不過我格辰光每月只有兩三百,爾嘞——嘿嘿!過萬!」五、六十年代入息逾萬,不得了哉!難怪住洋樓、僱女傭,我這才恍然,原來當左派演員,身價絕不比「邵氏」、「電懋」差,頂風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