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日本仔嗰陣,我哋食樹皮㗎咋!」──小時候因為欠「飯癮」,經常被長輩搬出樹皮教訓,直斥身在福中不知福。
對。七字頭在太平盛世長大,的確沒資格抱怨。但作為數碼年代的中坑,我們有我們的「微確憾」(微小而確實的遺憾)。而我的「樹皮」源於電視……
198×年,小學六年級。那年代的大人,天真到以為你相信聖誕老人。實情我和幾個念和尚寺的同學,早就到了荷爾蒙蘇醒的年紀:人家隨街丟掉的土炮鹹書,甚至報紙裏偶爾沒「打星」的鹹片廣告(那時候還未流行打格),已足教我們胡思亂想。偏偏互聯網普及卻是十多年後的事。對萬千小毒孩而言,這城市簡直是情色沙漠。
然後奇蹟似乎出現了。某天明珠台打出預告片,把逢星期五11時許正式定為異色時段"Night Heat",中譯「夜激情」;新時段的頭炮竟是《碧麗莎的情人》。不得了……
話說那時香港才剛實行電影三級制,《碧》片正是掀起進口三級片熱潮的奇葩;上映時鋪天蓋地的宣傳,深深烙印不少毒孩腦海。碧麗莎由美艷不可方物的法國影星Florence Guérin飾演──野性長髮、深邃眼神、烈燄紅唇……說這位姐姐是我們那代人的瑪莉蓮夢露,亦不為過。12歲的我不是沒想過,到重慶大廈弄張假身份證,硬闖戲院。如今她居然現身電視螢幕,「唔睇俾雷劈」。
播映夜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時機一到,我摸黑走出睡房,逐一確認家人就寢,然後躡手躡腳到客廳開電視。電視的聲浪調低到「三」。我相信,那夜全港有許多電視都調到「三」。終於,「夜激情」那個映照熊熊火燄的片頭出現,一首充滿罪惡感的配樂響起。要來了。
然後是漫長的等待,當然是等待「露點」。要知道,想在免費電視看到露點鏡頭,機會率媲美中六合彩;印象中,當年只有亞視播映的日本動畫(如《哥布拉》),曾經因為疏忽而出現兩點。
可是這趟等待也實在非比尋常。精神繃緊地看了十多分鐘,好不容易等到男女主角寬衣,豈料鏡頭一跳竟跳到下一場,人人穿着整齊。期待已久的噴嚏打不出來,就是這種感覺。滿以為這是導演吊胃口的把戲,可是下一輪肉搏戲展開,結果又再落空。一次又一次落空。劇情都變得支離破碎了,只知道碧麗莎為報復丈夫,與情人玩了一場互相易服的詐騙遊戲。連年紀小小的我都知道,片子被剪接師動了手腳。然而青春期毒孩的執念是嚇人的。我未有離開電視機,深信至少在完場之前,電視台會施捨「一暈半點」回饋觀眾。直至製作人員名單捲起,我終於把一個六年級學生懂得的所有髒話以「三」的聲浪罵了一遍。除了真普選,這算是一輩子最教人沮喪的等待。
回到學校,班房裏的髒話罵得更狠,有同學更聲言罷看無綫。不過當新一輪「夜激情」預告出籠,眼見片目是紅極一時的《野蘭花》,信誓旦旦的小毒孩又都跪了,星期五深夜準時到客廳開電視。
如是者,先後看了不少碎屍萬段的情慾片,有的像《明月照溝渠》、《綑着我,綁着我》,更是一流藝術片導演的作品。後來大概情色電影的存貨播得七七八八,「夜激情」開始馬虎起來,播的都是名不經傳的B級恐怖片、怪物片,只是我們經已習慣照單全收。久而久之,一班死黨竟養成對B片、cult片的偏好,持續至今。
場景一轉,跳到多年後一個晚上。工作至凌晨,胡亂開電視解悶,毫無預警底下,居然在明珠台看到一名露點洋妞。一股愚蠢而錯誤的憤怒湧上心頭:這是甚麼回事﹖廣播條例有改過嗎?後來不只一次,深夜在中英文台都看到露點。
中年人的執念也是很嚇人的,我嘗試過跟身邊人求證此事。可惜答案千篇一律:「點知箒﹖𠵱家仲邊有人睇電視?」
對,「夜激情」就是我的樹皮。
撰文、插圖:張育嘉
流行文化癡,雜食,極high與極cheap長期交替服用,就係冇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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