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籽:識飲惜食】
自從戰後人口膨脹,小 販便興盛起來,便民之利,為大眾提供日用品和美食,天天的街道,都像個大派對。可是甚麼時候開始,小販活得像過街老鼠?自七十年代起,政府把小販塑造成阻街、不衞生的象徵,嚴厲捉拿、懲罰,彷彿他們沒有絲毫存在價值。是這樣嗎?我成長的那個年代,小販可是香港人自食其力的典範。目不識丁的低下階層靠一架木頭車,刻苦於日曬雨淋之下,便可養活一家幾口,置業買舖,供養仔女讀書成材。
獅子山下精神不就是這樣?支持小販不僅是對一串咖喱魚蛋的集體回憶, 也是對香港精神的肯定。剛過去的農曆新年,社會對小販的關注比往時多,在地產霸權和租金高企的今天,小販比從前單純搵食謀生有更深層意義。小販的存在,是選擇的象徵。
未來數周,我們會細說幾個小販的故事。這些小販不是大人物,卻尋常地出現在你我他日常生活之中,是熟悉的陌生人。街道有他們,才不至於那麼乏味。
今天,我們先從桂林街夜市說起。
大年初二。深水埗桂林街。下午二時。
往年初一至初三,這兒都開滿了小販檔,魚蛋碗仔翅雞蛋仔串燒臭豆腐滷味,甚至有少數族裔的咖喱和薄餅。這三天,是約定俗成小販出沒發個新年財的日子,也是香港人一年一度可以重拾掃街樂趣的庶民美食節。可是今年深水埗民建聯區議員強烈要求食環署嚴厲執法。於是今年的大年初二,桂林街沒有了魚蛋燒賣混雜了火水爐的氣味,取而代之,路邊欄杆繫上了警句標語:「切勿光顧無牌小販」、「嚴厲取締無牌熟食小販」,小販管理隊守住桂林街一帶的各個路口,對着空蕩蕩的街道如臨大敵。
一直以來,政府都把小販視作不受歡迎的人物。香港最早的小販,由墟市演變出來。一八七三年的英政府為增加收入,便開始小販登記制度,同時規定他們不能夠到英國人聚居的中環擺賣。到了五十年代,二戰後難民南下,人口膨脹,對於日用品需求甚多,供求互利,小販多如雨後春筍,成了香港人生活中重要的風景。
然而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政府對小販的管理日趨嚴格。一九六〇年,小販管理隊成立,當時人數只有一百人,到一九六九年,已有四百九十二人。一九七二年,政府停止再簽發新的流動小販牌照。截至二〇一三年底,香港的固定小販和流動小販加起來只有六千四百三十四個,絕大部份都是從一九七二年留傳至今的(其中六十一個流動冰凍甜點牌照是在二〇一二年新簽發的)。這些年來,政府透過停發新牌、累計罰款、以特惠金吸引小販交回牌照等方法來取締小販。又在宣傳上渲染小販阻礙街道、污糟邋遢的形象,以致我們都被植入了一些觀念。
在討論桂林街新春小販的區議會會議上,民建聯區議員劉佩玉說道:「小販擺賣會影響小商戶與有志創業的人!」同是民建聯的鄭泳舜亦發言:「怎知食物從何而來?這樣太危險!」
還我街道使用權 我要真小販
從甚麼時候開始,香港人認同了只有乖乖交租守在店舖作買賣的人才是做生意?只有小販用料會有問題,食店難道就從來沒有爆出過地溝油、工業用豬油、一滴香的飲食事故?街道的使用權利、天價租金以外創業的可行性、精製食物與用料的關係,這些龐大的社會議題,都是小販帶給我們思考的。
於是,同一個大年初二。深水埗桂林街。下午四時。情況有了變化。街道一點一點聚集了人。有的人,開始在街上擺攤。靜候得悶透的小販管理隊立時大為緊張,緊緊盯着那些竄動的人。可是他們沒有檢控任何一個人,因為擺攤者不涉及金錢買賣,只是透過交換、免費派發的方式送出貨物。這場活動的名號,簡單而直接:「我要真小販」。
我要真小販。
活動由幾個關注本地的團體合辦,共有三十五檔參與。單車組織「慢騎主義」的成員,以古董單車代替木頭車,在車上義派咖啡、麵包、手做果醬。麵包加入了亞麻籽,手做果醬是藍莓桂花味,咖啡是耶加雪夫,現場即磨再hand drip。平常賣幾十元一杯的耶加雪夫,現在免費派人,負責人Man說:「都是為了撐小販。小販是低下階層做生意的一個門檻,為甚麼要趕絕別人呢?即使在外國,也常見小販駕着單車去賣咖啡。」
Tiff的這一檔,則有她的婆婆用剩布車成的杯墊、煲墊。Tiff說:「香港有很多公共空間,為甚麼不能有多些可能性,一定要交租才可以做生意?」
寶欣和倚晴帶着切膚之痛而來。她們住在上水彩園邨。「上水現在很多地方都成了金舖、藥房,要找一間好吃的食店一點不容易,從前彩園橋每晚都有二三十檔小販,又便宜又好吃,可是領匯為了趕絕小販,在天橋架起圍板、鐵馬。我們不想香港其他地區的人都像我們一樣再吃不到小販美食。」她們向彩園邨賣缽仔糕的婆婆買來十五個缽仔糕,在活動中派發。
貼錢擺攤 挑戰當權者
這些擺地攤的人,貼錢來擺攤,為的是挑戰當權者的決定,肯定小販存在的意義,力撐小販的生存空間。活動發起人袁智仁說道:「很多人以為超級市場的選擇多,但實際不是。只有在小店、小販檔,你才會找到來自流浮山的蠔油、本地的涼果,在超級市場沒有,是因為小型生產者付不起上架費、沒有足夠的供貨量。若果小販沒有了,也就是生活的選擇也沒有了。」
生活的選擇是甚麼?是你想正經吃一餐時,可以走進餐廳;只想解饞時,可以在街邊吃串燒賣;口袋有錢時去吃高級法國菜,荷包沒錢時在街邊吃碗仔翅。街道與店舖、小販與商戶,並行不悖,為社會不同階層人士都提供一口溫飽。活動上,還有一塊「給小販打氣的連儂牆」,有人寫道:「我要篤魚蛋。」我們的社會,是不是連一串魚蛋也容不下了?
香港小販演變史
小販一向以靈活見稱。社會變化,他們因時制宜;政策逼人,他們兵來將擋;此地不留人,他們開天闢地,自找留人處。幾十年來,小販讀書不多,沒有職業培訓,卻在每個年代都自創出謀生之道,為了生活,民間智慧迸發。
五十年代
這個早期嚴禁小販路標,揭示了最早期小販的擺賣方式,就是用擔挑,因為小販其實就是由早期的墟市演變而來。所謂墟市,是指每月定期的市集,各人把自家種的菜、養的雞用擔挑挑去賣。但隨人口增加,墟市不敷應用,小販便成了常態性的商業活動。小販挑起擔挑擺街,或是走走賣賣,是真正的流動小販。
六十至七十年代
香港早年房屋不高,一般只有六七層,當時不少小販都是擔着食物逐層叫賣,也衍生出一種拋擲式的叫賣方法,即在樓下把貨物拋進窗戶,像報紙及為人熟悉的飛機欖。二〇一三年去世的郭鑒基(圖)是香港最有名的飛機欖小販,自創了一首飛機欖之歌,唱着唱着,樓上的人聽見就知道賣飛機欖的基伯來了。二〇〇三年,官方曾經推出過以飛機欖為主題的郵票。
七十至九十年代
香港小販的黃金年代,各式熟食小販成了我們的集體回憶。為方便流動擺賣和走鬼,小販多以手推木頭車為檔口,一般由他們自己揼製,從前亦有五金店專門製造,像深水埗已結業的友記。小販會按自己的業務需要來設計木頭車,魚蛋車、栗子車、雞蛋仔車的結構便各異。需要加熱食物的小販多以氣壓式火水爐作爐具,也就成了我們記憶中那帶着火水味的小販獨有氣味。
二〇〇年代至現在
打擊小販的行動越見嚴格頻繁,小販惟有見招拆招。好像觀塘某屋邨,每逢夜深,小販便會把當日供應的糖水、小食寫在卡紙上放在地下,客人只見菜單不見食物,要待落柯打了,小販們才從另一個地方拿出包裝好的食物交收,像極賣老翻一樣。為搵食,賣的和買的都無所不用其極。
未來
財爺說引入快餐車(food truck)。Food truck流行於外國,尤以美國的最有名。以紐約為例,當地政府批出的餐車牌照約有三千個,是當地飲食界重要成員,最常見是賣熱狗、pretzel、taco的餐車。聽說財爺是因為看了《Chef》受啟發,這的確是齣好戲,說的是本來在星級餐廳工作的肥佬廚師受不了食評家涼薄冷血的批評,覺得在餐車賣平民化的古巴三文治更開心。
記者:陳詠敏
攝影:伍慶泉
編輯:陳漢榮
美術:孔文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