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路雨添花,野徑雲俱黑,元月初五日黃昏,燈下翻故友黃鷹舊書——《沈勝衣——相思夫人》。書是黃鷹早年作品,距今三十多年,文筆無疑欠成熟,構思靈巧,亦足稱絕。《大俠沈勝衣》是黃鷹成名作,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寫出這樣的武俠小說,且被「環球」出版社納入定期出書名單內,可稱異數;也許是這緣故,黃鷹顯得比同期的武俠作家更洋洋得意。我初識黃鷹的名字,始於《天蠶變》,書入手,一口氣看完,以為是原創小說,後來方知道是集體創作,拍了劇集,再由黃鷹提筆寫成小說。「先拍後寫」,在出版界並不多見。後來,跟他相識了,取笑他「拾人牙慧」,黃鷹也沒火,輕鬆說:「也要拾得好才成!」嘴唇一翹,傲然自恃。
是導演華山介紹我與黃鷹相識的,八十年代後期,華山找我為「邵氏」寫劇本,許多時都跑來杏花邨我家,一談竟日。可談得多,對劇本未必是好事,加以華山沒主見,耳朵軟,人家說着耳邊風,外人說着金字經,一天到晚要我這個當編劇的重寫,於是日日新,周而復始,一拖匝月,劇本仍未有成。一天黃昏,華山又跑來我家說:「我把你寫的給另一個編劇看了,說不錯,就是有些少地方要再修改一下!」接住說出了內容,聽後一凜!主意不俗啊!誰提的?華山人老實,結巴巴地回不上話,還是身邊的攝影師張德偉接口道:「是黃鷹!」「那個武俠作家?」我問。張德偉說:「正是!」那時黃鷹在編劇界已有微名,他編的《殭屍先生》賣了大錢,因而心雄千丈,想要首執導筒,拍一齣殭屍電影,也就是後來的那部《茅山學堂》。論寫劇本,資格遠比我老,因思請教,就讓華山約晤。
不久,我在「百利」商場的咖啡室見到黃鷹,不胖不瘦,中等身材,鼻梁架眼鏡,劉海遮額,神情飄逸,挽着一個黑色公事包,一見我,猛喊「前輩!」原來我大他八歲,以年序排,的確是阿哥。黃鷹熱情,說出了劇本的不足處,我請他盡力幫忙,並願意勻出部分劇本費作酬,他雙手狂擺:「不行!不行!我不收錢,我只希望你跟華山能把它拍出來!」語氣落寞,話中有話,我教他直言無妨,才知道他過去編了好多劇本,卻有不少拍不成,就算拍了,也給修改得非驢非馬,不成體統。黃鷹有一篇文章這樣寫——「構思有關殭屍的電影劇本,細算下來應該是五年前的事,出錢的老闆卻大表疑惑,懂電影的老闆原就不多,對那兩位導演的信心又不大。我負責寶禾電影公司的創作組,反覆思量,還是要弄一部殭屍電影才甘心,於是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弄出了《殭屍先生》這個電影劇本來,當時我曾經誇口,用任何的導演任何演員也沒有影響,但大哥大還是不放心,倒是曾志偉全力支持。」文中的「大哥大」就是洪金寶,那時候,根本瞧不起黃鷹,凌雲壯志遭冷待,沮喪可想而知。黃鷹的牢騷,我緊記心中。過了兩年,我替「三禾」寫《赤膽情》,遇到的情形就與黃鷹相似,也是不獲相信,寫好的劇本一改再改,面目全非,心痛如被蟲噬,懊惱不堪。跟黃鷹不同,我選擇了放棄,而他卻挑選了堅持,結果賠上命。
在編《赤膽情》時,黃鷹的《茅山學堂》(原名《中國第一具殭屍》)已上映,票房千四萬,不過不失。黃鷹對電影的成績總算滿意,惟獨對電影改名,很不以為然——「我贊成拿去中國兩個字,以《第一具殭屍》為片名,最低限度有一種氣勢。」後又獲向華強投資拍《魔高一丈》,狄威、午馬主演,賣座欠佳,賠本。導演陳會毅提起黃鷹,嘆道:「唉!寫劇本一流,拍戲九流!」能醫不自醫,同樣應驗在黃鷹身上。黃鷹不忿,自資拍電影,精枯神槁,負債纍纍,終在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九日去世。有關他的逝世,有人說是累死,也有人告我因欠武師工資給打傷致死。作家馮嘉說——「我聽說他拍武俠電影,後來他說資金不足,曾向我告貸,不久我便聽說他去世了。他的家人說他是死於心臟病發……我傾向相信他是累死的。」上海黃鷹鐵杆粉絲諸葛慕雲悼詩云:「黃鷹已入白雲處,獨留沈郎不勝衣;天蠶至此絲方盡,蠟炬依舊照汗青。」天才早夭,寧能不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