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we are reading:走出象牙塔,當一天蠱惑仔 - 陳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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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象牙塔,當一天蠱惑仔 - 陳婉容

社會學學者Sudhir Venkatesh在八十年代末當博士研究生時,為了研究黑人青年族群跟都市貧窮化的關係,隻身闖入白人不敢踏足的芝加哥黑人貧民區,還有連警察都不敢進去執法、槍械氾濫的大型公屋罪惡溫床,終日跟黑幫頭目混在一起,直擊幫派與販毒和犯罪網絡的內部運作。與其在芝加哥大學窗明几淨的課室裏聽李維史陀和布迪厄,他逃課去尿羶味揮之不去的公屋梯間,旁聽黑幫頭目為毒品分賬講數。
Venkatesh在這種所謂「三教九流」的地方,跟妓女、癮君子、拆家、社工、警察、社運人士等等混了十年,終於寫成博士論文;而這段精采經歷,則全部記錄在《Gang Leader for a Day》。
喜歡讀書、迷信知識的學院派如我,夜深人靜時總會忍不住質疑自己──這些理論在紙上多麼華麗多麼理想化,然而真實世界如常運轉,筆桿救不了世人於水火之中,思想與理論到底有何用。Venkatesh的故事甫開始,理論與現實的鴻溝就已經無比清晰──出身中產的印度裔博士研究生帶着一叠「研究問卷」,闖進黑人貧民區,劈頭就問:「你又窮又是黑人,有甚麼感覺?你可以選擇:非常良好,良好,一般,差劣……」黑幫頭子J.T說:「你真的以為問這種問題可以了解我們?你根本連我們到底是誰都不知道。要認真研究,就不要問這種愚蠢的問題,要花時間跟我們一起生活。」
於是Venkatesh真的跟J.T結為莫逆,在他的保護下穿梭於底層黑人群體中間,認識了芝加哥繁華以外,被掃進床下底的另一面。Venkatesh發現許多幫派成員都受過大學教育,但教育卻沒有兌現美麗的承諾,將每個人,不論種族背景,都放在平等的位置之上──許多黑人是在所謂「正途」遭受歧視,才回到幫派裏過犯罪生活。年輕黑人不認真工作,無所事事兼在幫派廝混,資本社會自然一概諷為「蛀米蟲」,社會學家以「貧窮文化」(culture of poverty,一種因長期處於貧窮狀態而生,跨代傳遞的消極態度和文化,如自暴自棄)解釋之,黑幫頭子J.T對此卻有另一番見解:「難道你要一個人拿最低工資,然後又要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在最真實的柴米油鹽之間,Venkatesh才突感社會學理論之「離地萬丈」,並因此在漫長的田野研究期間,不斷審視自己作為田野研究者的倫理與態度。這大概是所有學院派走進社群中都會感到的culture shock。
「當一天蠱惑仔大佬」並不只是個聳動的書名,Venkatesh的確代替J.T當了一天大佬,種種比電影更離奇的情節,還待讀者把書找來細讀,我在此就不透露了。雖然田野研究者本應從一個抽離的角度觀察,然而Venkatesh卻沒有忘記他的「研究對象」,同時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研究結束,論文完成,他在書中寫道:「我可以選擇何時離開這裏,他們不能。到我結束研究貧窮以後,他們還是會活在貧窮裏,很久很久。」我看了不禁莞爾,我遇過的,飽受戰火摧殘的臉孔,一張一張的在腦海裏重現。我只消數小時的航程就回到象牙塔裏,他們卻仍然生活在朝不保夕的艱困中。走出象牙塔,真的有解答我們的問題嗎──也許沒有。但我想,跟Venkatesh一樣,我們可以由此學習問對的問題。象牙塔只有跟社會有所連結,才算有用吧。

陳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