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先生《養字》一文,開頭由何紹基寫起,句式是錢嵐先生問,董橋答,「何紹基臨了多少年」?「高小到初三」。「喜歡他的字嗎」?「喜歡」。錢嵐是董橋的前輩師長,喜歡何紹基書法的老行家,董橋多年前在錢府看過錢老師的收藏,「書房裏那幾件何紹基真跡真好,早歲作品圓潤流美,溫文沉實,晚年作品縱橫恣肆,老而激蕩」……再聽錢老師對何書的點評也周詳的頗為老到,說到最後兩句很嚴肅很正經:「官品出自人品,人品決定書品」!太絕對了,若言可信亦乎不可盡信。不如前面說得好:「子貞書藝最是性情際遇的流露,筆下缺陷之美也許正是通篇如歌如訴的關鍵」。
董橋先生父子兩代人都習何紹基,董老先生是名揚海外的書法家,燕室華堂多以高懸其匾為榮。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年于右任饋贈董老先生的五言對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裏心」!「描出劍膽沁出琴心的絕品」,仍然掛在董氏老家粉白的牆上,依舊泛起歲月的古色。董橋從小熟悉于右任,看着他的草書長大,深感於老院長的字很難學到家,「老先生的字每一筆都勾勒了他一生做人的松筠之節,學得了他的形體學不了他的神髓」。
董老先生推崇何紹基,寫何紹基有出藍之譽,董橋父執輩的張作梅先生韶頌最妙:「一手何紹基比何紹基清貴,說何紹基宦海沉浮,筆下一股湖海氣,而董老先生一生澹泊,字裏散發規整的庭園氛圍」,寫古人字能寫出自家字裏的性情,那是翰墨搦管生涯最好的結局。晚近以來董老先生畢竟是最懂何紹基的海外士人,識透了子貞筆意取法乎上,「上溯周秦兩漢篆隸,下至六朝南北名碑,追究起來底子還是顏真卿,到老擺脫不掉」。顏魯公(真卿)夠高古,用情筆墨擺脫不掉顏魯公,也許是何紹基書運的命數所繫,同為清剛忠正之士,氣息都不弱。清末蘇州,何紹基過訪能臣丁日昌,丁日昌和詩以「龍虎」、「皮骨」詡讚何紹基的書法,分明是看出了何太史字裏蘊藉的雄強風骨:「花下貽我青琅編,筆勢恍若明堂椽。又如龍虎互鉤連,皮骨蒼莽色味妍」。
董橋先生「小時候真的先練顏體再練何體,苦苦揣摩圓筆中鋒,篆籀入行,以圓代方」……說的正是子貞書法用筆的奧妙,此乃家法真傳,若非真識且復親炙者斷乎不能出此方家之言。讀《養字》之前,董先生書法我領略居多的是硬筆書法,還有一兩幅筆參倪元璐臺靜農一路筆韻的毛筆行草,硬筆書法的風采也似倪臺一格。軟毫細筆小行書,寫在上海「朵雲軒」限量版的套色水印小箋上,偶一觀之,令我想起明四家中傳統功力最深,大耋之年尚能每日作小端楷千字文一通的文徵明,董橋的小行書字體衡之衡山(徵明)小楷猶不及其一半大小,功力之深難度之大,雖曰真識者自必知曉,猶當吟頌以歌行:今見董夫子,聲華動書林。一以敦彝倫,一以激頹靡。我昨瞻華章,精微至廣大。箋紙已然夠精小,裁量更精當。差強半幅書,書於什掌中,一氣呵成十數行行氣醉流霞。凝眸細顧如珠翠,「袖裏奇珍光五岳」。
矧董橋諸書體可珍可貴可喜可傳,慮其忘,故詠以詩,慮未詳,故又足以記。
當代書家倘有二三子,烏絲欄裏蹈襲自在,可以能手視之。董橋先生則是在「螺螄殼裏作道場」,邃密法程,旗旌獨樹。風格卓犖之處:略見倪何端倪,盡抒一己情懷,多感故人繾綣之意,重賦民國大師的韻墨舊章,那是遙承晉唐法乳的真髓之所,在在難脫「右軍老子習氣」,唯此習氣,實乃書壇正氣耳。「墨守成規」是成語、於書法一藝更是千古不易之成法。
董橋先生曾在多篇文章中談及學書何紹基,這樣的書作,先前我沒見過,私心揣度,以為只是董先生幼即隨父學何紹基,綰下子貞情結,半生不願割捨,故而情願如此說。抑或是一例民國大師們的書畫落款,擬宋人、擬元人、擬明人筆意云云,實則不若細觀,便知獨燦高標的其實是自家家法。直到2014年下半年承蒙先生厚貺一對筆參何紹基的七言小楹貼,雋錄陳簡齋的名句,方知董先生於何書下過大功夫,上下聯十四字連上下款八字極見子貞的青琅妙韻,拂盡猨叟的「老而激蕩」,箋紙是「文雅堂」特製淡綠色團光加西周青銅鳥紋圍欄的小幅佳宣,半畝疏籬的舊家山,恰好容下「客子光陰詩卷裏,杏花消息雨聲中」的怡人淡雅。
董橋的文學成就、大師名氣較之民國諸老,未遑多讓,當非諛詞,正因是一流人物,董先生這一句:「文人字迷人處從來是名氣不是書法」。先生客氣了,恰恰是董先生的字不可貿貿然僅以文人字視之,乃因世人看出了董字裏有基功有法度,字裏的學問修養又得益於先生數十年收藏明清法書養成玄鑒精微的眼力 。自古世間書家眼高手低者有之,斷無眼低手高者存焉,此語不足一二為豎子道也。
董先生品味高雅,筆下清新脫俗,落墨立見雅趣,「橋絲」甚眾,然先生與古之高士意氣相投,不欲賣字,不欲稱書家,實則大文人,鮮有不通書道者,世人皆以大書家尊而敬之,甚是有理,位高而價昂,更該如此。「戰前中國文人片紙隻字近年拍賣場上紅火不奇怪」,唯嘆競者競心踴躍,又有幾人尋得到那幾縷杳渺的沉香?舊派文人名士的流風餘韻,數十載春秋寒暑的書香燻染,世紀壇上,董橋先生這一爐奇南真火才馨香深蔚,文氣蜚然的董字一出,愈出愈奇,那是古老書林文人字的最後一抹餘暉,是晚霞也是晨曦!董橋之前,我們不敢做此豪邁的宣言,妙悟者宜其善參此語。
「難得糊塗」的鄭板橋許多時候是難免糊塗,半生賣字鬻畫,想不開時也不開心,他給家人寫信說「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道人固是風雅,然其骨子裏對此未必存有多少雅念,下面已然寫得明白:「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共人玩好,非俗事而何」?
賢者不忍輕易言人糊塗,董先生《養字》一文,引板橋數語,解「養字」之奧妙,「畫家賣畫,書家賣字,俗事中之大雅事,何罪之有?鄭板橋這幾句議論倒是矯情了。說穿了我只是積習難除,愛寫字,愛練字,愛習字。字是要養的,要天天往筆下的字灌輸養份,愛心呵護,字才會寫得好。我是這樣養字的。老了還要靠字養我」。
人養字字亦養人,滋養的是胸中清氣;頤養的是天和人壽。養字真是養生撙節的靈藥。
時下,董橋先生潛心半山書齋,書興正濃,香港「連日嚴寒,閉門練字,吳梅村圓圓曲長詩都抄了兩遍,呵凍最是有用」。數年來董先生惠傳短信,篇篇猶如盛唐名家尺牘,一字之選,「詩眼」一般精煉。前兩日,我發一短信,乃因董先生先前收我層層捆扎牢實的快遞,拆包太費事,頗有些不厭其煩,這回我在短信裏,很想諧謔一番,「先生:昨日快遞一包裹,因怕損壞,包裝嚴緊,勞神拆裝,抱歉抱歉!權當給美人脫衣,定然不累」。先生回信說:「拆裝自當遵照尊意,細心為美人寬衣」。我寫給美人「脫衣」,雖曰戲言,不意稍涉儇弄之畛,恐是難登大雅之堂。董先生云「寬衣」,風人之旨溫柔敦厚,尚德尚言,大有分寸。雅俗渾不欲細分高低,正所謂:「君在黃鶴樓,我在白鷺洲」也。
文章不怕高見裏透露些偏見,而儒雅中夾穿些孟浪,或許才見真趣。文章之道說白了難在難逃世情之因,「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說說容易,不具「庾信文章老更成」的資歷,終歸寫不出微妙的世況,羼雜的世味,很難品啜人生的三昧。家長裏短,說三道四,講某人精明,實是暗指其人說話辦事有失厚道,董先生《養字》結尾的一大段文字,着墨多在錢夫人,錢先生去世兩年後,錢府「靜園那批書法藏品賣掉了十多件,價錢不低,錢夫人說不再賣了,擱一擱來日市價也許還要高。學長說這個師母向來精明」……夠精明的,賣了高價,猶嫌不足……在此關節處,但見董先生椽筆一揮,峰回路轉,「老師泉下可以安心」。由此一句警策妙語兜底,兜得嚴實,既見「養成筆力可扛鼎」的霸才功夫,力道更在恕道中。讀到這一句,人們倒要為錢夫人的「精明」多點幾個讚。
董先生臨書養字一個多甲子,書格愈發高逸,雅人深致,書品愈發考究,非佳楮雅箋不樂,詩箋用的是「朵雲軒」限量版的水印套色小箋紙,見董先生賞其典雅清爽,上海友人送了幾盒供先生揮灑。香港「鍾氏藝術」的掌門人鍾志森先生知董橋先生多年深慕舊王孫溥心畬「寒玉堂」特製描花淺紅團光淡藍圍欄的小檻帖,找到「朵雲軒」照樣仿製,刳梨木以製佳版,據說適合製水印木版的杜梨良材,如今一木難求,能用上的最多可印500張,多則木紋散花,生怕傷了雅韻,也恐讓儒二爺(溥心畬)泉下有知,笑話不成。箋面最好灑真金箔,雨金、斑金兩無不可,最宜搦紫毫、朵玄雲。印不多,稀少,是好事,印足500張劈版弗績,那是古人的做派了,能否照搬傳統餖版拱花套色水印古法?不敢苛求。董先生聽了,說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