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靜的昔日文章一再整理出版,新書《游於藝》是一系列看電影、泡劇場、看展覽、聽音樂、讀理論、讀文學等等文章結集,大部分寫於八九十年代。書封面是1989年「東西遊戲」跨媒體藝術展覽演出中,青年觀眾梁文道的即興演出照片,半裸的身體上撒滿的爽身粉(出於游靜之手),悲哀有雪。前後還有一些彩色的展覽作品照片,在浪奔浪流的藝術歷史裏就像一個單層冰箱扮成了時間囊。
是的,原來某個時段,或對於某一群人,藝術就是生活,藝評就像日記,最私人的日記就是最公共的評論。而在多年過去之後,藝術的經濟愈發蓬勃,但藝評的園地極度不足,藝術作為生活好像缺乏挑釁常規的能力,我們方才發現,原來藝術評論,到最後其性質可能只等同回憶。
游靜中學時就開始寫專欄,原來發掘她的編輯就是林夕;她一直有種邊緣視角,不在於自居弱勢,而是她敢於跨界,任何藝術都敢於分析判斷,準確而且自信,行文又非常個人性情。知識文藝青年最大快感莫過於此。然而文章要賺錢,往往是專欄稿,字數少,也要「貼近讀者生活」。凶猛如游靜的作者都要想法處理,於是一篇專欄裏,就有張愛玲、郭小霖、陳百強、馬盧的《再見童年》,還有游靜的媽媽來電話。多樣混雜,靠作者筆力塑造出一種自我的體裁去承載,既矛盾又同在。
游靜說到底是比較文學出身,她在本書序言中重提文本分析之重要,就是在報屁股裏也要作分析,想辦法拗過那字數去。有文本,便有分析;有知識,便有判斷的勇氣;習於藝術,於是懂得留白(游靜常常說「我不肯定」);誠實面對生活,文體自然多元。這樣生活,難免比較辛苦──所以在文字表達時,又逆向地特別快樂,此乃文學與現實頡頏相抗的本質。我們不知如何概括,姑且喚作文藝青春。
能夠容這種怪物一直寫專欄領稿費,大概是八九十年代社會比較開放,經濟門檻也不高,先鋒實驗處處進行,不怕默默無聞觀音未有世家傳。游靜一系列的文藝評論出版,對我而言,就像一個人意圖獨力召喚整個過去的、下落不明的自由時代。余生也晚,這個時代我沒有真正經歷過,往往是在口耳相傳及少數閱讀文獻中,想像它的美好,勉勵自己朝那理想去做。
看游靜,常常覺得自己像一枝鉛筆那樣被她削尖。她總是這樣尖銳,例如說在香港寫影評是一項高度排他的行業,「聯群結黨以後又『公』(圈子中的『公』)認着各種級數輩分。」嘿,想起自己小時也有如此得罪人的勇氣;後來是社會化了,但我仍是如此認同這段話的尖銳──是以看來,當時代、社會與自我不斷後退,真正的進步並非對未來有進化式想像,而可能是在回憶中洗練,自己原可做到的事情,自己有過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