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屋的陌生人(中大亞太研究所副研究員 李子樂) - 李子樂

同屋的陌生人
(中大亞太研究所副研究員 李子樂) - 李子樂

轟動一時的Erwiana印傭受虐案,隨案中被告被判罪成而暫告一段落,但香港蒙上「現代奴隸之都」的污名似乎仍揮之不去。外傭受虐案屢有發生,實非單純歸於保障制度不健全,或當局能否「嚴打」違法僱主的問題上。過往不少有關虐傭案的報道均揭示出,僱主家庭成員往往沒察覺到家中外傭的身體外觀和精神狀況出現變化,甚或很少留意她們的「存在」。
這裏值得反思的是,即使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一個天天照料你起居生活、洗衣做飯的幫手,你卻可以當她是隱形人似的視而不見!雖然這樣說有點誇張,但多少也道出了不少外傭與僱主間相處的寫照:同住一屋,既熟悉又陌生。
本人早年研究本地家庭與外傭之間的關係,了解到在不少兩夫婦帶有孩子而聘用外傭的家庭,與外傭日常接觸往往不過是外傭與女戶主兩人之間的事。男戶主大多以「不方便」為由推卻責任,子女則更用不着為家務事情操心。家庭大部份成員慣性把外傭及一般家務排除在個人生活之外(甚至感觀上),只要日常作息並無不妥,那誰在幫手做家務、如何處理等問題,基本上甚麼都不知道、也不費心要知道。
當然外傭在僱主家裏並不起眼,很多時候也關係到外傭的主觀意願。不少外傭不太願意時常出現在僱主眼前,因而用不同方法盡量避開「家人」的注意。例如靜悄悄到露台晾衣,並待在那裏用較長時間完成工作。又例如選擇待僱主晚飯後,在廚房用膳。這個不難理解,試問誰喜歡自己老闆時時刻刻在旁看着自己工作?尤其是外傭的工作地方和住所是同一地方,私人時間、空間不得不要一點點「爭取」回來。
在僱傭合約下,儘管外傭與僱主家庭雙方「制約」於同一居所內朝夕相對,有不少互相依靠之處,但彼此仍盡量保持距離,以釐清雙方私人空間。撇開個人「本性好壞」不說,外傭工作性質本身是很特殊,並有不少內在矛盾:對本港家庭來說,那是把一個異地陌生女子領進家門,照顧孩子和料理家務;而對外傭來說,那卻是為了養家遠赴他鄉,進入別人家裏打工。
要是進一步把外傭個人難以融入僱主家庭之中這情況,放到整體社會上看,背後其實反映着外傭群體在主流社會一直被分隔開來的現實。外傭面對的困境,來自她們帶着多重、特殊與複雜的身份:超低薪階層、少數族裔、外來勞工、婦女、留宿的家務工作者。這些身份在公眾心目中的印象和地位從來是微不足道,令她們備受忽略。
多年來不少團體為外傭爭取權益,但外傭群體仍未曾真正融入過香港這個他鄉城市。外傭每逢周日及公眾假期均人潮湧湧聚集中環、維園等地,早已受到香港人的注目。但除此之外,關於她們的事情,大家通常經電視或報紙中獲悉。本港教育也似乎從沒想過要處理這個課題,中小學課程往往對外傭隻字不提。
人類學家Nicole Constable多年來一直以香港外傭故事為研究主題,早於1997年出版了她首部描寫外傭在港困境的著作《Maid to order in Hong Kong》。事隔近廿年,她去年出版著作《Born Out of Place》,繼續揭示更多外傭在港不為人知的故事,包括外傭來港工作後的親密關係、甚至在港懷孕產子的遭遇。
香港外傭從來面目模糊,只有在家才有「露面」需要,為港人做吃力不討好的家務工作。時刻候命、聽話、用心服侍其僱主家庭的外傭,大概就是不少港人心目中的外傭典範。至於外傭自身在外在家的經歷,她們的想法,她們的情感,則從來很少人在意。
本文所說絕非要針對外傭僱主,也非呼籲各僱主要份外呵護家中外傭,而是想指出,外傭的弱勢除了個別邪惡僱主的剝削行為外,更關乎整體社會氣氛、普遍大眾看待外傭的態度,是社會共融的大問題。再說白一點,就是需要大家對外傭的事情多加關注。
香港電影《伊莎貝拉》中主角馬振成有一句對白:「不是人家看不起你,是看不到你」,大概道出了不少外傭階層的無奈心聲。究竟我們是否要繼續裝作沒看到她們?

李子樂
中大亞太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