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嗝 - 楊靜

打嗝 - 楊靜

十五歲那年她搬家去新社區,什麼都好,只是到馬路要走一條長長的小道,可路燈還沒裝好。那是十一月,雪雖不大,仍可鋪滿路面,過一夜,低窪的地方就結了冰,走起來要分外當心。
每天等到她放學回來,早已夜幕低垂,不過踮着腳尖朝着路口的方向,總能望到穿着深色大衣的爸爸。於是三步並兩步,再跳過幾堆雪,她把凍僵的手插進他的大衣口袋,那裏像有個暖爐,嘴上逞能:「真不用接我,這條路挺安全的。」心裏卻慶幸,還好沒有和隔壁街那斯文的男孩一起走回來。
「我也剛坐車回來,看時間正好等到你,順便買個菜,家裏好像沒有蒜了。」
月牙很細,慘白慘白,掛在巷子尾那棟樓上,散出矇矇一層光。到臘月,若沒清掃,積雪就會沒過腳腕,折射出點點熒光,踩上去厚厚的,瓷實,還吱吱嗚嗚作響。每一天都那麼長,她總會在學校鬧幾個笑話,或是從哪裏看來奇怪的故事,講到興起,就不自覺地跳起來,雪順勢滲進鞋子,怎麼走都難受。可再怎麼聲情並茂,爸爸連眉毛也不挑一下,只敷衍笑幾聲,末了諷刺她少見多怪,說什麼世上除了工作讀書,回家休息,本就無事。看她還想力爭,就伸手在她背上重重拍幾下,哄嬰兒一樣說:「好啦好啦,你看,到家啦,快去開門。」
現在她回家的第一站換成機場,拖着行李走出來,爸爸夾在高矮胖瘦很多人中,卻還是深色大衣,不好認。看仔細了,會發現他總是在哪個角落裏安靜地等着,手上是要給她換的厚外套,嘴角有得意的笑。
她一年只回一次家,整個行程都像藝人趕通告,馬不停蹄拜見所有長輩,也要留時間會同學朋友。回到家,累得只想在電視機前半夢半醒得咪一會兒。等到要離開的早上,才懊悔又沒來得及和爸爸好好聊聊。轉眼已到安檢閘口,不知什麼時候爸爸也學會了像外國人那樣擁抱,在耳邊簡單叮囑些日常,左手重重拍幾下她的背,然後再見又是明年。
再過幾年,她的朋友也當起了父母。這一代的育兒方法、教育理念都引經據典,非常講究。有時她們也奇怪,自己父母那套經驗主義的方法竟然也把孩子成功養大。那天她去看一個新生兒,活潑強健,食量也不小,只是每隔幾秒就會打嗝──「橫膈膜還沒有發育好,」新媽媽解釋,然後把寶寶立起來擁在懷裏,一手護着,一手有節奏地拍打孩子的後背,「護士說這樣可以讓寶貝沒那麼辛苦。」
她皺皺眉說:「下手輕點。」可忽然一下,她眼前看到是兩三歲大的自己,夏天的晚上,胡思亂想不願睡覺,爸爸用毛巾被裹着她,厚厚的手掌時輕時重拍在她後背,伴着只有兩句的催眠歌:「嗯~嗯~睡覺覺;爸爸的寶寶睡覺覺……」
然後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