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文化 - 沈西城

本土文化 - 沈西城

因為某些原因,打二〇〇二年起到一〇年,整整八年,沒寫過一篇文章。期間有朋友央我寫,沒回應,真的是寫不出一字,或許正如倪匡所言「寫作配額用完了。」我很年輕時,便寫文章投去報館賺稿費,形式廣泛,小說、雜文、翻譯……,包羅萬有,當時自詡得意之作,不惑後,再一看,冷汗直淌,哪是什麼文章?簡直一團糟!那八年,過的是刻板生活,看書、觀影、寫字、聽歌,渾渾噩噩把平淡的日子打發過去了。在香港文化界,「沈西城」的名字漸漸淡滅,即偶有人提起,也不外是一聲「呀!那浪蕩的傢伙!」如此下去,我將變成一個跟文藝漠不相關的人,然而,我沒追悔,也沒懊惱。世事離奇,若不是楊照先生的一篇文章,怕真的要跟寫作「莎喲哪啦」了!
那篇文章是二〇一〇年八月刊在「蘋果樹下」,記述日本推理大師松本清張誕辰一百週年紀念的事,文中提到我七十年代末翻譯的小說《霧之旗》,說對小說的情節已然不存什麼記憶,獨是卷首那篇〈松本清張訪問記〉,至今印象猶深。(註:文章一四年被譯成日文,刊於九州《松本清張研究》。)看了,心顫動,熱血湧,呀!居然還有人提起我!七八年夏天在松本府邸跟先生長談的情景,仍歷歷在目,窗外的梧桐,庭院的水車,花槽的繁花,有如日昨。文章看完,心情動盪難已,陡地有一種重握棄筆的衝動。想起董橋,不揣唐突,寫了一封信探問可否寫一篇文章回應?信末留下電話。
跟董橋是素識,只是少有來往,七〇年代初,他寫「倫敦雜記」,我撰「日本雜記」,同刊於《快報》副刊。信去,有點兒深悔孟浪,萬一……呀!想不下去了!過了兩天,我清晰記得是午後五點多,我跟朋友在酒店酒吧喝酒,電話響起:「沈西城!我是董橋!收到信,你想回應,沒問題,二千字,你寫給我!」有點意外,卻帶高興。回家握筆直書,兩千字,一小時寫畢,看了看,就以電郵方式送出。文章名曰〈松本清張先生印象記〉,述說當年撰寫這篇〈訪問記〉的始末。文章刊出後,不少朋友給我來電話「哈!你出山了!以後多寫呀!」於是又去煩董橋,回說「有題材你就寫來!」就這樣,每月一兩篇,都是投稿,有的文章很快刊登,有些則要相隔一段時間才發表。「蘋果樹下」很受一般作家歡迎,來稿很多,董橋給我信解釋原因,我回信說「等等無妨!」反正八年荒棄了,怕什麼等!
這樣到了一二年左右,董橋告訴我「蘋果樹下」另開新版,用頭條形式發刊在「名采」版,每篇一千五百字,我有興趣可以寫,題材悉隨尊便。我想了一下,決定向電影圈、文化圈、報界着手,將過去相識的人物、遇到的事情,如實記錄下來,第一篇便是〈《龍虎風雲》的由來〉。稿去後,不放心,問董橋可符稿例?回說「很好!」自此文思泉湧,一篇篇的寫了下去,〈衛斯理五十祭〉、〈亦舒愛變〉、〈倪匡!一個蠢人〉、〈霞飛路上的徐訏〉……,越寫越興奮,每個月至少投寄兩三篇,不在乎稿費,而欣慰於廉頗尚能飯耳。有一天,看到董橋的文章,慨言「自己的文章非經七八次修改方敢付梓,隨意發表,丟臉!」心念一動,想起明初李曄的詩:「宿雲如墨繞湖堤,黃柳青蒲咫尺迷。行到畫橋天忽醒,誰家茅屋一聲雞。」我恍然,從黑暗中見到光明。嗣後寫文章,就仿實秋先生所言「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賸下的全是筋骨。」
去年四月,董兄退休,告我「蘋果樹下」一欄將停刊,聽了沮喪,彷彿失落了什麼似的,暗忖:也許上天又要我擱筆了!正是這時候,編輯小姐打來微博「要我每星期寫一篇,風格一樣,字數一樣,稿費則添一點。」我念念不忘「蘋果樹下」,欄目索性擬作「蘋果花開」。過去四年的寫作過程中,輒有讀者傳來電郵指正、鼓勵,有些或有書信往來,言詞間多有希望能把文章結集。如今書成,名曰《本土文化圈滄桑史》,望各方大雅君子有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