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 楊靜

人生 - 楊靜

如油麻地電影中心旁這一家。
這夜他獨自看了那部一拍就是十二年的Boyhood,心中很是唏噓,身上又有些發冷,抬頭看,這店鋪仍亮堂如白晝,於是進去叫了杯熱奶茶,就着薯條一起下肚。
片名在香港被譯成《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在大陸則叫《少年時代》,各有各好。只是他每每看電影代入自身的都不是主角,這次也一樣,視線和大腦始終牽掛的是屢嫁屢敗的母親和在不羈與靠譜中尋找平衡的父親。數數離家也有十年,當初多少是為了過和父母不一樣的人生,起碼,不要像父母那樣汲汲營生,平庸乏味。回頭看,是做了不少事,識了些有趣的人,在陌生的地方迷路又找到方向。可站高些往下看自己,不得不承認也不過只是人一個,被時代推着走,跟着生活流。
電影裏不愛多話的少年告訴女友自己的發現:所有人對生活是什麼,將會發生什麼,要去怎麼應對都沒有頭緒;一路強撐拿到大學教職的母親和十多年前一團糟的她自己一樣,對生活依舊茫然。過去的,過不去的,最後也都過去了,雖有些教訓可循,但是否可以當做金科玉律再次使用,其實最主要看運氣。
他想得出神,跌落些茄汁在地上。着制服的少年手疾眼快,已經把這一塊紅色抹去了,又回身去擦旁邊桌子的奶漬。桌邊是個也在恍神的老婦人,身形單薄,裹了幾層單衣還是顯得瘦,及耳的頭髮稀疏得分作幾縷垂下來。桌上已經空無一物,她仍閉着眼睛,踡着身體,沒有離開的意思,應該是在這裏取暖吧。走廊上,一個更老些的男人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拄着拐杖,來來回回,原地打轉。他耳朵似乎不好用,好幾個人問他在找什麼,他看也不看,一步不停得繼續走着死路。落地窗外,一個中亞裔的高個男人隔着玻璃看着老人,眉頭擠做一個川字,眼睛機械着跟着老人移動,旁邊的小女孩可能是他的女兒,用力拉他的手臂又指着收銀台央求買點什麼。不過做父親的注意力全不在她身上,而是凌亂地四散在記憶的某處,回不來。一桌穿改良旗袍的女中學生百無聊賴等着電影開場,冬季制服厚而寬大,僵硬的暗藍色硬把蠢蠢欲動的青春殺掉幾分。其中一個癡癡望着對面鏡子裏隔幾桌擁吻的情侶,那兩人頭髮都染得金黃,自始至終沒有把臉從對方臉上移開,男孩的頭擰過來又擰過去,總找不到最佳親吻角度,女孩只是閉着眼,沉浸其中,亦或是怕羞不願看見旁人。
每個人都有故事,他細想想,又覺得講出來可能都是一個故事,有些人多了些情節,有些人是微型小說。那打盹的老婦,不知何時離開了,現在坐在那裏的是一對中年夫婦,西裝與曳地羊絨長裙,衣着面料有點高出這家店的平均水準,正襟危坐,各自靜靜地看着手機,只有拇指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