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書的定義在於重讀,這是第二次讀這本《驚弦:汪精衛的政治生涯》。初次看,跟作者說,書讀過了,汪精衛還是漢奸。「他是漢奸」,作者說得並不含糊。「故人各了平生志。早一抔黃花嶽麓,心魂相倚……剩水殘山嗟滿目」。這是序文裏引過的雙照樓詞《金縷曲》。這回作者知道我重讀,給我抄來另一闋《木蘭花慢》:「落日照烽煙,夜枕綠沉眠。又孤夢初回,淋鈴悽韻,和入驚弦」。
汪精衛怎麼變成漢奸,才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悲劇所在。汪的榮耀首先來自1910年在什剎海暗殺攝政王載灃,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其後三十年,從革命到退隱,從聯共到反共,從主戰到主和,這是汪政治生涯中幾次關鍵性的轉變與抉擇。革命者汪精衛與通敵者汪精衛的複雜思想與行動,是本書着墨所在。
作者無意將汪精衛簡單貼以漢奸標籤,也不認為他對日媾和與成立汪偽政府是捨身飼虎。那麼,怎麼看汪精衛的主和呢?書中探討了1937-1938年間發生的一系列促汪主和事件,汪出走前後與國民黨中央及各地方的聯絡,「和平運動」中汪經歷的內心波折與幻滅等等。可悲的是,汪沒有任何軍事背景,甚至從未真正掌握過軍隊,一個文人投身政治,毫無實力,竟要拯救東亞於戰火。孤注一擲,離渝出走,與重慶政府對立時,他其實同時失去了跟日本人討價還價的本錢。汪空有救國的願望,在他主和的政治考量中,有對中共的恐懼,對社會革命的恐懼,對蘊藏在整個中國底層社會中排山倒海的磅礴力量的恐懼。作為一個政治家,卻與龐大的歷史力量背道而馳。奔走一生,既找不到與軍隊結合的方式,又找不到與民眾結合的方式,卻將最後之希望,寄託於幾個日本軍閥政客的覺悟。你能想像這有多滑稽嗎?
本書作者李志毓是社科院近代史所的年輕研究員,披閱了大量近年公開的新史料,如國民黨黨史會之漢口檔案、吳稚暉檔案,臺灣國史館之汪兆銘史料、蔣中正總統文物、戴笠史料等,重新審視汪精衛。
2012年余英時作序香港重印《雙照樓詩詞稿》一度引起熱議,余先生說汪本質上是一位詩人,不幸的是詩人一開始便走上烈士的道路,因而終生陷進了權力的世界。《驚弦》的研究在這一點上跟余先生相近,作者說汪的悲劇有些源於一個軍事化時代文人的處境,有些源於他自身的弱點。汪多情、脆弱,衝動,不乏捨生忘死的勇氣,但缺少強韌的意志和圓融折衷的智慧。「長記越台春欲暮,女牆紅遍木棉花」,汪雖以木棉花隱喻革命者,歌頌生命的激情和綻放,傳達革命黨人血染天涯的悲壯豪情,歷史譜寫出來的則是文人羈勒武人的一齣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