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富有它的年輪和聲浪。有錢佬和富婆的確分很多種。
“Old Money was much more quiet”,暢銷書《Old Money》的作者Nelson W.Aldrich Jr.如是說。作者自己,當然是美國顯赫家族Aldrich的富四代。過來人指無論「新富貴」如何譏笑「老富」“snooty blue-bloods”的傲慢自尊,骨子裏還是恨到發燒自己能流着同樣的血液和格調。但不是被銀匙餵大的,初富太多窮一生都洗不掉一身銅臭。「由聲線到呼吸,都充滿錢」,把錢字看得越重,財富的含金量越輕。有錢慣再加上修養馨香,是春風,但無論誰都滿身七情六慾人性弱點就是了。
Nelson W.Aldrich Jr寫“The Official Preppy Handbook”說要做好「貴族學子」,“gracefulness is less a gift than a standard, a performance...the effect of effortlessness requires a good deal of strain, that negligence requires attention, that indifference requires concentration, that simplicity and naturalness require affectation. The most delicious “in” joke of Preppiedom is the anxiety everyone feels about being carefree”,用心不着痕跡盡風流。
維斯康堤拍攝史詩巨獻《氣蓋山河》時,認真周到邀請望族貴婦指導演員儀態風度,問到需時多久才能學得似模似樣,答案是:「三代」。冇價講。簡單來說,品,是軟實力,要歲月淬鍊,沒有現成。
有時想想為什麼香港是現在的香港,強國是現在的強國,一片土地的經濟血管裏流動着什麼樣的錢,什麼樣年紀和嗓音的財富,大概也決定了那個地方的城市面貌和文化表情。巴黎、倫敦、紐約、京都,幾多經營着那個城市的財富,都是血統源遠流長的資產,那用驚死人唔知你地牢有幾噸金地向世界嗌生晒自己「崛起」、那用喪買名牌名車名廈浮誇宣示財力?稍安無躁好不,吵死了。
北京有句俗諺說:「三代做官,才曉得穿衣吃飯。」《紅樓夢》的曹雪芹,從曾祖父曹璽、祖父曹寅、父親曹頫都是朝廷高官,尤其曹寅做了江寧織造這肥到唔曉着襪的官,又是著名藏書家、刻書家,精通詩詞,物質生活優裕,講究飲食精緻,家道中落的四世祖Mr.曹才能寫出油鹽炒豆芽、胭脂鵝脯、蝦丸雞皮湯等矜細離譜的家常菜,而我們在啃薯仔炆雞翼。Old money「把錢花在細處」,手底裏總見文化。薛寶釵說天下難得是富貴,又難得是閒散,「醉花宜晝,醉雪宜晚」的逸興,在賈府是富貴閒散兼有了;new money卻老在想着忙着如何搵多啲𢱑多啲樓發水多啲再財技耍到盡分拆合併多啲。
法國導演雷諾亞說過:「任何藝術的發展必先經過初期的粗糙,然後過了一段時日,技巧漸趨成熟而達頂峰。但過後技巧過份發展,淪為奇巧淫技,而這藝術也就跌入頹廢的深淵。」財技也是一種藝術,可變成奇巧淫技,淫遍古今中外,縱欲萬歲。
香港,有幾多old money?四大地產商、很多富貴家族,如今才來到富二代,有些第一代還未退,解釋着為什麼這城仍然是個處處要賺到死去活來的城市吧?紐約天天上演歌德式資本主義,但錢錢錢之外,還會講品格和人情味,街角有老店小舖,美國由書本藝術創作到文化光影娛樂,都是不爭的軟實力大國。強大蝗國的軟實力嘛,你在說鄭中基形容是「鳩叫」的《我是歌手》,還是虛偽到可悲、有票房無質量的中國大電影?巴黎有法例規管麵包價格,不准亂加,因為那是生活基本;德國有法例規管地產物業升幅,因為住也是生活基本,日本又會確保小店能在街上與名店共存,都是錢錢錢之外的「細處」。政府、政治相信也要至少三代時間優化始有管治修養,香港政治齒輪換過幾多代?
香港的80後、90後好像特別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有種排斥抗拒,可能說三十而立、30年一代人,99年港英管治,香港來到這年代、這土生土長的第三代人,真正提煉到懂得講品、講文化、講軟實力,講尊嚴、不是一味返工返工賺錢賺錢就得。銅鑼灣的淪陷夠說明了,不斷傳來老牌食肆的消逝:香河、燕萍、一品香、印尼餐廳,太多被連根拔被趕絕了。一個城市,讓什麼死亡,讓什麼存活,讓什麼放縱,讓什麼惡俗,代表那裏的人慶祝怎樣才算好生活。為什麼土地政策那麼重要,因為土地是無法輸入競爭的。歷三代的香港人抗拒了。
為什麼叮噹之聲的逝世大家都深深哀悼歎息,因為錢以外,這一代人懂珍惜集體回憶,珍視從指縫溜走的文化點滴。香港到了這年代,真正儲養了屬於自己的文化。三代,說穿了,是歷史,不是口袋夠不夠深,是歷史夠不夠深,才能煉人煉城煉國。有個強國曾經有個文革清洗了太多財富和文代歷史,斷裂掏空了。
“You can wipe out an entire generation, you can burn their homes to the ground and somehow they'll still find their way back. But if you destroy their history, you destroy their achievements and it's as if they never existed. That's what Hitler wants”──香港的這一代人在為這裏的歷史和成就掙扎,才有撐粵語、守衛文物、保育舊村的戰鬥。三代,開始有文化。
俗如金錢,也要三代深的歷史淨化。美國作家Mary McCarthy說 “Old money is fully as moronic as new money but it has inherited an appearance of cultivation”。起碼,有文明面貌。三代人活過來,迎面湧來太多管治和財富暴發,我們不要活在冇品城市,就係咁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