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盈的寂寞 - 舒罕

充盈的寂寞 - 舒罕

讀劉紹銘先生的文章《老餅亦人子也》,很是受用。老先生莊諧並用地寫人文憂思,同時引周志文、隱地兩位臺灣作家的話來驗證文學時代的式微甚至消亡,末了也不忘寬慰一句:前景不會欣欣向榮,但命不該絕的。
誠如幾位前輩學人文士所說,文學、哲學、思想一類的學問和文章在如今之世早就是冷板凳中的冷板凳,真正沉迷其中皓首窮經的人當然得有「心遠地自偏」的堅持,劉紹銘先生在香港生活這麼久,相信他在這裏面對着熙攘紅塵,並不會讓他迷失彷徨,魯迅先生《野草》裏寫過如斯妙語:「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劉公之心,相信亦復如是。
所以,能安然自若於這條創作道路上的人,對這條路上的寂寥無人該是有自己的準備,若沒有這樣冷靜孤寂的心,怕也寫不出什麼東西來的。幾個月前從臺灣有名的茉莉二手書店郵購回一冊六○年代的鄭騫先生《從詩到曲》,紙頁黃舊而略有磨損,買這本書只為了書中那篇學養性靈俱富的長文《詩人的寂寞》,五十年間山海劇變,而文史舊學裏的沉澱澹泊,鄭騫先生所想和如今的情形怕也沒什麼變化。
鄭先生的文字的是美文:「千古詩人都是寂寞的,若不是寂寞,他們就寫不出詩來。人在心如止水的時候,總是很自然的過着日常生活,當然無所謂詩。但是很少人能夠長久保持這種止水似的心情與常態生活。已往的回憶,未來的冥想,天時人事的變遷,花開葉落,暮雨朝雲,一切都像風吹水面似的,惹起人們心情的波動。這些波動,層疊堆積起來,就需要寄託,需要發洩,這是人之常情,尤其多情善感的詩人,更是如此。……詩的完成,總要在這一切外向生活過去以後,酒闌人散,斗室燈青,意聚筆端,神凝紙上,此時此境,還不就是寂寞?……寂寞是介乎苦悶與悠閒之間的。」
鄭先生文章裏說的是千古詩人的寂寞以及自己的寂寞,然而把「詩人」換作「學者」,換作「不求速食之趣的作家」,豈不是如出一轍。在心如止水身若浮塵之時,把對文學的夢想與識見慢慢積累沉澱,等到有了適合的切入口,潛心貫注,心會神凝,寫成自己心目中期待的文章。這樣的過程與境界,不應該是他們最理想的狀態麼?讀劉紹銘、周志文、隱地三位先生寫的那麼些散文隨筆,覺得他們早已達到這樣的狀態。
揚之水女史的文字,一向有古典的靜謐輝光,她給同樣寂寞得很的文林前輩鶴西的文集寫序,用仰止景行之心寫成珠玉蘊藉的文章,我很喜歡,用在這裏似乎也很合適:「其實文學本來不是職業,而只是人的一種修養。」這樣的生活,是寂寞的,然而內心也是豐富而充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