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do you collect?
教視覺藝術的老師在課上發問,藉以引出課程主題:人與世界的關係。台下同學竊竊私語,前排男生玩着手上的筆,喃喃:「我收集電子產品的包裝品,尤其蘋果,譬如mac air的白色盒子,就是覺得很美。」──瞧,美學時代,櫝也要,珠也要,或早分不清珠與櫝。
她也陷入沉思。算命先生說她的命裏有劫星「天空」,故而錢財、物件往往會不知所終。事實也如此,母親給的好幾件玉墜,莫名其妙摔個粉碎,也好,都說玉會代人受罪;前任送的每件禮物,也都在幾次搬家過程中偷偷離她而去,沒事,要記得的都在心底。如果有天火災,可能除了電話錢包,沒什麼一定要去搶救的。
啊,她還有一個小盒子,塞着明信片。首次獨自旅行已經廿歲,飛機凌晨三四點降落在阿姆斯特丹機場,整個城市尚在夢中。她搭上去市區的巴士,一邊打哈欠,一邊奇怪,剛上車的乘客是怎麼從光禿禿的路邊忽然冒出來的。陰雨連綿,時差也沒倒好,半夢半醒之間,貪婪看着異國的風土與男女,然後在舊書店裏貓一個下午,期待濕靴子能被暖氣烘乾。從手上舊書扉頁,掉出泛黃卡片:是冬天的慕尼黑,積雪堆在路邊,老電車從霧的深處駛來,電車線上還有暗綠色信鴿點綴,整個畫面靜謐寂寥。可卡背面空空的,沒人寫下什麼,好像故意隱了一段故事沒說。那時年少,忙不迭地買下來,提筆就寫給自己。回到香港又開始上課、寫功課,運河、石橋和落地窗的老房子似乎是十年前的風景。又一月,才收到這卡片,瞬時聞到了秋天的冷雨,並迷信這預示有天她要去到德國南部──這應該就是一切的開始。
到如今,盒子裏幾十張卡片,多是朋友寄的,但最奇怪那些,還是源於自己。每有空暇,也會翻來看看:曼谷寄的那張,是Marina Abramovic傳記裏附贈的,黑白照片,Marina拉弓,戀人/搭檔Ulay站在她對面拉弦,弦上搭着箭,直指她的心──是了,當時身陷糾結的關係,卻不願為避免受傷而築起防禦的牆,只偷了幾天跑去東南亞聞着薄荷棒,再把腦袋想破;一個雅痞裝扮的中年人,舉重若輕地仰卧在路邊欄杆間的鐵索上,手上拿着隔夜報紙,一看就猜到是在布達佩斯剛泡了溫泉寫好寄來的,那分鐘應心情大好,果然,翻過去看到自己大筆一揮:「定要堅持這樣不羈。」
奇妙是看到這些時空碎片,不再能完全體驗當時的感受,仿佛看戲般看自己的足跡。也許人生本是破碎的,一段一段由不同人演繹,只是碰巧長了同一張臉。如今二十歲快要走完,她偶爾也氣餒自己不夠成功上進,可有時,譬如摸出張張卡片時,還是能滿意自己走得認真,又不禁踮腳前望,下一個十年,會經過怎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