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無不可,昆德拉 - 鄧小樺

無可無不可,昆德拉 - 鄧小樺

米蘭昆德拉晚年,睽隔十年推出新作品,《慶祝無意義》(下稱《慶》),先出簡體譯本。在此,或者也要承認,今時今日的嚴肅文學翻譯龍頭,是在中國大陸,而非台灣(香港的翻譯業則停頓了十年以上了)。
近年常說「晚期風格」,定義並不十分嚴肅,也和薩依德用來描述音樂風格的原定義有點差異,但印象卻是深刻易明的。晚年,或者是更早開始了的,修辭的剝落,世界的荒涼化,對一些深刻意義之徒勞尋找,連昆德拉到最後都有點無可無不可的。
《慶》裏的其中一個觀念是死亡。拉蒙發現好講笑話的達德洛撒謊說自己患了癌症,而同時身邊已經充滿了死亡,這是老年的必經現象。美女拉弗朗克新寡,酒會中人們都以偽裝作同情的異樣眼光打量她,她在離開酒會前嚼着蛋糕大聲朗誦:「上天向我示意,我今後的生活會更美麗。生活比死亡更強,因為生活是以死亡作為營養!」確實,全書最具戲劇性的一個場面,是一個女子(拉蒙想像中的母親)想溺死自己不遂,卻殺死了想救自己的男子,而在她逃脫罪案現場時,已經渾忘了死亡的欲望。
昆德拉依然好辯。記得以前讀敍事學理論時,昆德拉常被用作例子,去闡釋「敍述介入」如辯論、評論等,昆德拉是必須明確地讓敍述者出口指涉概念的,他要通過陳述的辯難去讓概念現形,而敍述行進的故事則與概念稍稍偏離,故事場景好像出現在這些概念不應該存在的地方,所謂世俗化的偏離。像在《慶》,這些老年的知識份子、或與上流社會擦邊而接的人,意義、藝術、詩,似乎離他們的世界很遠,又好像就在他們的生存之中,這種游移的距離營造了一種諷刺而不得不如此的氛圍,有點厭世,又錨定着所有人。
我也記得邁克《採花賊的地圖》裏用調笑的口吻提到昆德拉:在地鐵裏看他嫌太煞有介事,但要躲在被窩裏看麼,又輪不到他。昆德拉時常寫欲望與軀體,在《慶》裏更是帶點厭世的口吻談到它們:已到老年的阿蘭觀察路上青春少艾的肚臍──他發現現在肚臍比乳房、大腿、陰戶都更吸引他,到最後發現是回到他原初的創傷:母親離他與父親而去,無情地。阿蘭一遍一遍地想像他母親懷着他企圖自殺。死亡與出生在此極為接近,欲望在中間扮演無關痛癢的牽引角色,肚臍指向的只是虛無。
西方文化以死亡來啟動對人生意義之叩問,死生之界限泯滅,自然也指向意義的消失。而昆德拉畢竟是對權力敏感的人,《慶》中加插斯大林的故事場景,斯大林以個人權力執行意志,自以為便是為世界賦與意義。而相對而言,獨裁倒下後的世界,自然便是無意義的自由。昆德拉以嘲諷的口吻慶祝無意義,他是真的在慶祝,同時指出,在這樣的世界裏,個別性只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