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鑒胡注表微》的表微 - 周運

《通鑒胡注表微》的表微 - 周運

對於陳垣在1949年之後的表現,最讓大家議論的就是1952年12月2日他寫給楊樹達的信,其中說:「來示謙欲法高郵,高郵豈足為君學?況我公居近韶山,法高郵何如法韶山?……不知尊見以為何如?」
而嚴耕望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他認為陳「與世浮沉的性格,所以晚年不免為政治洪流所覆沒,在學術上不能再有所作為!」後來看出勢頭不對,「但為時已晚了!」其實分析這封信的背景正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時期,陳垣信中表達的「法韶山」不過是學習馬列的政治表態而已。
1943年11月24日,陳給方豪的信中說:「從前專重考證,服膺嘉定錢氏;事變後,頗趨重實用,推尊昆山顧氏;近又進一步,頗提倡有意義之史學,故前兩年講日知錄,今年講鮚埼亭集,亦欲以正人心、端士習,不徒為精密之考證而已。」
這才代表陳垣的真正看法,先法嘉定,後法昆山,最後法謝山,這也是他治學的軌跡。
其實與其去猜測,不如從陳垣作品中挖掘一些線索,或許會對解答此問題有所幫助。在《通鑒胡注表微》裏,陳垣提出在政權更迭之際,為自保,要提防以前僮僕的報復,如他評道:「凡易姓之際,新舊勢力轉移,則平日受壓迫之人即思報復,故上變告密之事恆有。……嗚呼!深寧、身之杜門不出,正為此也。」「刻薄傭人,為居家所大戒,當新舊勢力遞嬗之際尤甚。」
全書一共提了五處,可謂一發而再發。此書寫於日據時代的北平,陳垣就感受到這樣大的壓力:「同人同學屢次遭受迫害,我自己更是時時受到威脅,精神異常痛苦,閱讀《胡注》,體會了他當日的心情,慨嘆彼此的遭遇,忍不住流淚,甚至痛哭。」而49年後他更是明白自己所處的環境。翻看陳垣49年後的發言,非常程式化,幾乎都是檢討和反省:1952年思想改造時,對輔仁大學全校檢討,檢討自己在1923年曹錕賄選時參加了國會並拿了錢,「一失足成千古恨」。說自己研究歷史,立場、觀點、方法都是錯的。「沒有人民立場,喪失了民族氣節」,「死心塌地的」為帝國主義者效勞,「危害了人民,貽誤了青年,喪失了教育主權,背叛了民族利益。」而他這樣的苦悶與屈辱又不能跟身邊的人說。以自貶來自保就成了他當時的生存策略。大家老用陳寅恪不妥協的態度來要求陳垣未免太情緒化。不考慮具體的歷史環境和個人際遇,要求人人當烈士,更是要不得。你要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怎樣,要不顧身家性命而抗爭嗎?而且以他的眼光和操守,就是給自己在歷史中找位置,向胡三省、王夫之等人看齊,所以對於49年後他的行為,可以解釋為韜光隱晦,以圖保身、保家而已。
因而可以猜想陳垣寧可不寫,也不用馬列那套,這不也是一種操守。而方豪對此看得清楚,對《通鑒胡注表微》「重印後記」裏陳所說:「我想,這是舊作,是沒有學過馬克思、列寧主義時舊作,限於當時的思想認識,自然有不少幼稚及迂闊的言論。」方豪評論到:「但在學過馬列主義後,何以不加新的思想認識?『幼稚及迂闊的言論』何以不刪去?何以要重印?是否對新政權亦有感慨?明眼人自能知之。」
方豪此文寫於陳垣逝世後不久的1971年,他在文末引用1942年陳垣在輔仁大學返校運動會上的演講,裏面提出年老者「亦須不變節,不失操守」,「注意晚節,不可與人同流合污」。看來陳垣晚年有以當之。所以套用陳垣對胡注的表微,我們也對陳垣此書及其晚年也進行一番「表微」,若陳先生地下有知,加以首肯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