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話題當然不是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行徑,乃是想說一類文章。
廣西師大出版社終於引進印行了臺灣作家楊牧先生的兩本「近似」回憶錄《奇萊前書》和《奇萊後書》,書衣設計頗見匠心,仿佛油畫質地的同一幅山景一彩色,一灰白,前者似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錦瑟華年,後者則是屏除絲竹入中年後的沉鬱了。說這書「近似」回憶錄,是因為所收文章並不像齊邦媛先生《巨流河》那般依歲月流轉一樁一樁寫來,從涓滴細水終於大河前橫,而是揀定若干個主題,自由分章寫成,鬆散而自由,篇目之間自然也少不了草蛇灰線,或暗或明,從翩翩年少,敏感多思,寫到漂流異國,求學問道。
說楊牧的這兩本書具有「無所事事」的美,是因為作者鑄煉文字的手段高超,樂此不疲地把文字本身也當作目的了,人們盡可以順着其文字組成的河流悠遊而下,反倒不那麼在意作者在談些什麼了,莊子說得意而忘言,此處便是得意亦得言,換句話說,他是把散文當成詩來寫。就像作者在書裏借一位詩人之口說:「音樂在一切事務之先。他給詩下了一個新的定義:詩是音樂。……你們若是讀過魏爾侖就知道,他的詩可以說是一片和諧之音,能引人走向夢幻迷濛之境。」楊牧的這兩本書大部分篇雜都具有這樣的音樂美。
在臺灣比楊牧略早一點的余光中先生便是此中高手,早年的散文大品,黃鐘大呂,撲頭蓋面而來,中文典雅駢儷的傳統加上歐風美雨的恣肆汪洋,余光中把白話中文煉就成一顆照破山河的燦燦金丹,讀他的《聽聽那冷雨》,《逍遙遊》,《鬼雨》,《南太基》諸多名篇自然而然會被他的駭浪洪濤漫濕震撼。
他們的文章當然有思想,有理念,然而文字亦是不捨放棄的一葉扁舟,野渡無人而輕舟自橫。順時光河流回溯,五四以來其實已有這一脈支流汩汩未絕,讀一讀廢名、鶴西、林庚這三家的詩文隨筆,他們也尤其沉溺於這無所事事的對文字遣玩的意興之中。隨手抄一段鶴西的《房子》:「我也愛看雨中的房子,仿佛越是大的雨,它越能不慌不忙地承受,一個個雨珠只助成它談吐之好看罷了。黃昏溫靜,積水盈庭,我們看那燈火闌珊處,不正是其婆娑的倒影嗎?或有如此時,風沙俱起,則它又最是一個無可躲避的風塵中客,一任其磊落之胸懷來肩負了。」他寫了什麼嗎?好像什麼也沒寫,只是一段一段的印象,一段一段的意識流,光影明滅,音律和諧,打成一片融合的氣象。
如果再往古代去尋找這一傳統,那便是庾子山的抒情小賦和李義山的《無題》七律,「樹入床頭,花來鏡裏。草綠衫同,花紅面似」,「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寥寥數語,把尋常日子薰染得活色生香。楊牧先生的兩本「奇書」,實在續得起這樣的文采風流,只是今日太忙太亂太懶太累的人們還有無足夠的耐心與敬意去賞讀玩味,也實在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