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麼一點 - 劉紹銘

只有那麼一點 - 劉紹銘

《風蕭蕭》作者徐訏替於梨華小說《夢回青河》作序,提到張愛玲說她「小說所表現的人物範圍極小,取材又限於狹窄的視野,主題又是大同小異,筆觸上信口堆砌,拉雜拉扯處有時偶見才華,但低級幼稚耍弄文筆處太多。散文集比小說完整,但也只是文字上一點俏皮。」
徐訏這篇題為〈談小說的一些偏見〉的序文刊於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七日台北《聯合報》副刊。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九六一年耶魯大學出版。書中對張愛玲有如此的評價:「對於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
張愛玲「護法」陳子善教授在〈張愛玲文學視野芻議〉一文說:「徐訏對張愛玲的批評既出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箇中原因自然十分複雜,有文學觀念和美學趣味的不同,或許還有『文人相輕』的思想在作祟。」這推測言之成理,但如果我們知道夏志清的《小說史》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討論張愛玲的作品,而曾在抗戰期間譽滿大江南北的《風蕭蕭》作者竟榜上無名。徐訏會不會因此覺得意難平?說不定正如陳教授所說:「在意料之中。」
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負責《小說史》中譯本的編輯工作。有一次跟夏先生閒談時即興的問他為什麼他當年沒把徐訏「看在眼內」。記得他只隨口答說徐訏「太洋場才子」了。後來我再翻看《風蕭蕭》,的確在自稱「獨身主義者」的「我」身上找到「洋場才子」風流自賞的一面。「我」專心致力於「關於道德學與美學的一種研究,想從美與善尋同一個哲學的淵源作為一個根據去寫一部書,於是不得不用金錢去求暫時的刺激與麻醉。」
這種「思想」落實在他跟舞女白蘋的交往上。「我」在電話上約會白蘋,對方問他還有別人麼,「我」答道:「只有寂寞在我旁邊。」小姐問:「要我來驅逐它嗎?我馬上就來。」然後他們去狂舞、豪賭、天明時走到徐家匯天主教堂,望七時半的彌撒,懺悔一夜的荒唐。徐訏對張愛玲「有意見」,張小姐對徐先生也有「保留」。一九五○年代初張愛玲跟好友鄺文美見面,「無所不談」時多次提到徐訏。張小姐認為徐訏文字「太單薄,只有那麼一點。」
可惜張愛玲的評語只有九個字。我們真想知道,她心目中的徐訏作品「太單薄,只有那麼一點」究竟是什麼意思?徐訏認為張愛玲的文字「拉雜拉扯處有時偶見才華,但低級幼稚耍弄文筆處太多」。其實,說句公道話,徐訏對張愛玲文體風格的評語,也適合用於自己作品身上。《風蕭蕭》十八回「我」看見梅瀛子在飯廳佈置刀叉,恭維說:「我總以為你是漂亮的女孩,想不到你還是美麗的主婦。」瀛子說:「只有漂亮的女孩子才是美麗的主婦。」這種對白,如果出現在張愛玲作品中,正好是「筆觸上信口堆砌」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