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讀歷史的原因,筆者常常想,將來的歷史書會怎樣論述雨傘運動呢?早前回學校找歷史系老師聊天,就談到這個問題。一聊才發現,原來這也是現在困擾他的問題——雨傘運動和以往的所有群眾運動都太不同,無從下筆。
首先,我們來看傳統的群眾運動。
傳統的群眾運動很簡單,因為每個運動都有一個或幾個組織者,也同時有幾個領袖人物。他們會留下很多資料,比如備忘錄、會議紀錄、物資收支紀錄等等。當寫歷史的時候,起初一定是去找他們要這些資料來看。更重要的是,在傳統群眾運動中,參與的群眾通常像受過「訓練」般,去採訪他們,他們的口號、說辭往往和大會的宣傳無異。所以,傳統群眾運動中一般會有所謂「主體論述」,把它們記錄下來,工作就完成一大半——「主體論述」從此迎接挑戰。
然後,我們再來看這次的雨傘運動。
雨傘運動最讓歷史學者頭痛的,就是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組織者。去旺角佔領區走一轉,你會發現幾乎每個物資站,都有不同的管理者——有些甚至沒有管理者。而你去街頭採訪,每個人都告訴你他們是自己上街的,並非聽了誰的煽動。如果你跟他說學聯的主張,他們很快就會給你標準回應:學聯不代表我。這就給歷史論述造成了莫大的挑戰,換句話說,無論你記錄下誰的言論,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或許僅僅代表一個人或幾個人的思想,毫無代表性。
原子化、碎片化、喪失主體論述——這是互聯網時代的學者不得不面對的一個殘酷的現實。那麼,將來還成何歷史呢?說實話,在與老師聊天的過程中,我不禁想起美國《WIRED》雜誌主編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幾年前的一篇著名文章〈理論的終結:數據洪流讓科學方法變得過時〉。在這篇文章中,安德森便預言,所有的傳統科學體系(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快將崩潰。
傳統科學建立在「模型」基礎之上,無論是量子物理還是歷史人類學,偉大的學者通常都因建立了全新的足以解釋世界的「模型」而名留青史。但是,統計學家George Box早在30多年前就說:「所有模型都是錯的,但是有些是有用的。」為甚麼這樣說?因為我們知道,不存在一個世界完全按照科學模型運作。
但這種根據「模型」來解釋世界的方法之所以能行得通,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數據巨大且又有限的情況下,人類需要「模型」來幫助釐清手頭掌握的資料。但是互聯網一朝來臨,大數據完全超出了人類可應付的範疇。最關鍵在於,大數據並非數據量之大,而是它所提供的資訊是多維度的、可交叉驗證的。如此一來,安德森認為我們應該「放鬆對資料的約束」。說的直白點:不要奢望控制所有的資料,更別嘗試對所有的現象作出解釋,別問「為甚麼」。
安德森最喜以谷歌作為例子。他告訴你:「谷歌的奠基哲學就是『我們不知道為甚麼這個網頁比那個網頁好』,只要引入鏈結的統計資料說明它好就行了,並不需要語義上或者是因果關係的分析。」但與其說是「不需要」,在筆者看來,不如說實際上谷歌根本無從知道這個網頁為甚麼比那個網頁更好。
另外一個更有名的例子,則是全球連鎖超市Walmart的統計。數據顯示,啤酒和尿布的銷量成正比。傳統的學者想必會想要去弄清楚為甚麼,但互聯網時代的人不會這麼做。他們只需要知道結論,並利用大數據確保結論是正確的。
假如我們從這些角度來審視傳統科學,我們就會理解互聯網一代的很多言行。他們看似不求甚解的背後,與其說是不上進,不如說是沒必要。站在大數據的角度來說,將來或許根本就不需要一本權威的史學著作來記錄雨傘運動。因為這場運動,難道不是確鑿記錄在互聯網上的嗎?任何人隨時都可以翻查。
筆者深知,這是個很難讓人接受的結論——尤其對於學術工作者來說。因為這意味着在過去幾百年內建立起來的知識框架,將面臨崩塌的危險。然而,正如安德森在文末所說:「我們沒有理由堅持我們的老方法。現在是時候問這一句了:傳統科學能從谷歌那兒學到甚麼?」
許驥
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