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蘇,三及第 - 沈西城

三蘇,三及第 - 沈西城

編輯小姐傳我一張《經紀日記》小說封面,勾起我無窮回憶。三十八年前一個上午,我跟三蘇、宋玉(原名王季友,作家、詩詞家,著有《芝園詞話》)兩位前輩共聚銅鑼灣「珠海」樓頭,蝦餃,燒賣、腸粉滿枱,香茶是宋玉自備,老香港,嗜茶。我以為三蘇也是廣東人,問粵俗,宋玉笑了:「沈先生!你不太清楚三蘇家世吧,他是紹興人!」我以為是「肇慶」,附言說:「肇慶七星岩,名聞廣東!」宋玉打聲哈哈:「他跟你可是隔壁同鄉呢!你江蘇上海,他浙江紹興,名門狀棍——之後!」宋玉把「棍」字拖得長長。「狀棍」是貶詞,舊社會裏大抵跟潑皮、刁民同處一列。三蘇反唇相稽:「點都好過你呢個酒鬼——之後!」宋玉嗜茶好酒,有「酩酊兵丁」稱號。兩老你一言我一語相互嘲諷,小輩的我夾在中間,不知所措,惟有噤聲。未幾,兩人茶杯一碰,杯茶釋風波,言歸於好。兩老都愛調笑,家常便飯,只苦了我這個不知底蘊的局外人。
三蘇,本名高德雄,原籍浙江紹興,大文豪魯迅同鄉,作家柯靈是他小叔,一九一八年生於廣州,魯迅逝世時,年已十八,自然看過魯迅的作品,三蘇不諱言自己所撰小說,最受《阿Q正傳》影響。他的祖父高馨圃是紹興有名師爺,鐵筆肩道義為窮人打贏不少官司,三蘇怪論刺人,當跟遺傳有關。宋玉說:「此乃隔代遺傳!」三蘇回敬「你是代代遺傳!」正是指文才和酒量。三蘇唸書,本事大,由小學到大學,從未畢業。小學讀廣州「市師附小」,跳升「廣雅」中學,高二隔班考入「中山大學」,主修政治經濟,未及畢業,就到香港謀生,宋玉戲稱他為「無牌學生」,三蘇也不以為忤。既讀經濟,到了香港,年輕的三蘇就馳馬商場,用父執輩的資本做生意,豈料學不管用,全軍盡墨,只好棄盤(算盤)從筆,從而踏進報界,當上《新生晚報》副刊編輯。後來總編輯陸海安辭職辦《真報》,三蘇就擢升為老總,從此展開了筆墨生涯。
為便應付不同類型稿件,三蘇告訴我起用過不少筆名,為人熟知的即有三蘇、經紀拉、小生姓高、史得、許德、吳起、但仃、周弓、石狗公等一大堆,我聽到「史得」,就「啊」的叫起來,把三蘇嚇呆了,一臉倉皇地盯着我。自知失儀,忙道歉:「三蘇叔!真想不到史得會是你呀,還以為是龍驤、西門穆呢!」三蘇眨眨眼,一臉狐疑:「你怎會這樣想?」我看三蘇文章,集中兩大類:「怪論」和「經紀日記」,其他看過的,實不知是出自三蘇之手。
其時,我在《明報》翻譯日本推理小說,松本清張、佐野洋,興致勃勃,幹勁沖天,因而特別留意香港作家所寫的偵探小說,那時寫這類小說的作家便有龍驤、西門穆(梁穆叔)、史得和田振南(本身是私家偵探)。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便是史得,除了一貫曲折情節,還涉及男女情慾和經濟關係,枝葉豐茂,有別一般偵探小說,想不到這位日夕炙近的作家,竟然便是眼前的三蘇,如何不驚訝!三蘇對我留意他用「史得」寫的偵探小說,吃驚程度尤在我之上:「沈先生!想不到你會喜歡我的偵探小說,我也是看到你的翻譯才約你吃茶的!我要介紹你去《東方》寫稿!」
因為有了這麼意外的淵源,我倆越談越投契,冷落了宋玉叔,幸好他有酒相伴,也就不嘮叨了。不說三蘇怪論,他兩本出版過的小說《經紀日記》和《香港二十年目睹怪現狀》也是文海奇葩。名作家慕容羽軍對此有極高的評價——「以金市經紀活動於市場的見聞寫成實況小說,市民所謂『錢銀女人』的元素,既追逐黃金,亦追逐飲食男女。這系列小說深入了市場,不僅是消遣讀物,而且是黃金市場的參考。《香港二十年目睹怪現狀》,是一種短篇章回體的故事,每一回一個故事。像第一回,以一個內地『訟棍』在港為黑社會主持船務公司,寫出光怪陸離的社會怪事。這一作品,成暢銷書是意中事。」當然離不開針砭時弊、亦莊亦諧的怪論,那是三蘇絕技。
余光中說——「散文(怪論是散文一種)是赤膊上陣,作者的學養,還有那文字功夫,一覽無遺。」三蘇力創的文言、白話、粵語三連串,俗稱「三及第」,到去世三十三年的今天,香港文壇還未有哪位作家能超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