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笛餘韻 - 劉紹銘

寒笛餘韻 - 劉紹銘

上世紀五十年代台灣在美國第七艦隊的保護下得以苟安。英文取代日語成為求學謀生登龍門不可或缺的工具。街頭上英語速成的廣告和街招放眼皆是。那年頭大學文學院最熱門的科目是外文系。說是外文系,其實英語一枝獨秀,因為相較其他語言來說,BA in English的畢業生出路較廣。最少那陣子台灣最大的「洋行」是美國機構。
無論是上門給中上家庭子弟當家教、或應聘到補習班授課,有相當學歷而又得熟人推薦的外文系學生總有做老師的機會。我大一英文老師任教台灣大學,不少子女快要投考大學的家長輾轉托人請她介紹家教老師。就這樣我這個大學一年級的「香港僑生」當起一位不久要參加大學聯考的國中學生家教老師來。
我僅比學生高一年級,如果不是我大一英文老師特別推薦,想也不會拿到這份差事。上課見面那天,我問小男生希望在大學唸什麼學系,他說將來要當醫生。我說那很好,但要做醫生除了英文還要懂一些拉丁文。接着我問他課餘有沒有讀過一些西洋童話故事或寓言之類的東西。他說看過雪姑七友的電影,也讀過〈國王的新衣〉、〈醜小鴨〉和〈賣火柴的女孩〉這些故事。
我聽後大喜,決定選用安徒生童話作教材。說來我自修英語期間,也曾精讀細讀安徒生童話的英譯本。Pat Shaw Iversen的譯文清明流暢,鮮見糾纏不休的complex sentences。以下是〈賣火柴的女孩〉開頭的幾句:
It was so bitterly cold. It was snowing, and the evening was growing dark. It was also the last evening of the year: New Year's Eve.
在台北當家教,最傷腦筋的莫如給學生挑選教材。我「摸着石頭過河」給中學生「補習」了三年,轉眼自己已是準畢業生了。剛巧這時《學生英語文摘》的發行人趙麗蓮博士授權商務印書館把台大外文系教授夏濟安先生為該刊撰寫的專欄文字“Grammar Road, Rhetoric Street”(〈文法路、修辭街〉)結集成書,取名《現代英文選評註》。
《文選》的內容,以現代英美名家小說為主,其中有台灣知識界熟悉的作家如海明威、福克納和毛姆(W. Somerset Maugham)。由此可見編者對學習英語的基本信念:向名家取經。大作家成名不易。他們遣詞造句都有自己的一套。從學習語文的觀點看,他們的作品就像活水源頭,取之不竭。
《文選》的編排,說得上是「三位」一體,落墨在導讀、註釋和翻譯三個層面。試錄美國南部作家Eudora Welty〈寒笛〉(The Whistle)一文的開頭:“Night fell. The darkness was thin, like some sleazy dress that has been worn and worn for many winters and always lets the cold through to the bones.”
這一句英文不同凡響。「黑夜是稀薄的」是意象,本身已不尋常。加上「稀薄得像一件不能禦寒的敝衣」意象就更通明剔透了。夏先生在導讀說Welty的短篇小說「剪裁經濟,勾畫生動,筆觸輕靈,含蓄豐富,堪入世界名作之列。」
擔任語文課程的老師,如果能事先引導學生對課文感到貼身的興趣,已成功一半。《文選》所收文章多有這種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