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但又感到一種安慰

荒蕪,但又感到一種安慰

1982年,身居海外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才開始明白,他即將和自己出生、生活過的那片土地作長久的,甚至是永久的告別。在多少個月涼如水的夜晚,思鄉之痛和肺部的不適陣陣襲來。寂靜濃烈如酒,令人微醺,然而他卻常常醒着,承受着故鄉飛入夢中的驚喜和惆悵。他愛十字架,愛詩歌的綢緞,愛瞬息萬變的靈魂,更愛着俄羅斯寒冷的空氣。莫斯科漫天飛舞的雪下在他求學的路上,一片一片,拼湊出蘇聯電影學院的輪廓。早年在這座紅色首都的生活沒有帶給他幸福,父親棄他而去,留下一個殘破的家庭。所以他更愛鄉村的寧靜,在伏爾加河畔流過的涓涓細流、一片白樺林上空飛過的候鳥的一聲低鳴都讓他感動不已,讓他能夠沉浸在那個正在遠離我們的詩意時代,在父親的詩裏,體味這土地和城市的蒼涼。
於是,在那一年,他為平復自己的情緒,拍攝了一部赤裸裸表達鄉愁的電影。
在字幕之後,《懷鄉》(Nostalghia)的第一個鏡頭是一棵樹,一棵孤立於荒原中的「小樹」。由於鏡頭的關係,它被刻意地縮小了,直到一輛黑色的老式小汽車闖入視野,它才在參照系的干預下恢復了應有的尺度——顯然是在隱喻自身的處境。然後是一個平移鏡頭。第一次看這部影片的時候,我誤以為車子行駛在初春的俄羅斯平原上,這塊意大利的草地似乎被塔可夫斯基施加了「國籍的障眼法」。和影片的最後一個鏡頭——意大利教堂中的俄羅斯房屋——恰成對照,這塊草地的身份同樣是雙重的,它被用來充當俄羅斯的替身,同時,它的真正主權卻屬於南歐的意大利人——一個人口遠比俄羅斯稠密、為鮮花和度假者包圍的國度。你感受到的只有寂寞,純粹俄羅斯式的寂寞。它乾淨到了極致,空曠、遼遠,灰濛濛的霧籠似乎也罩在了整部電影之上,為「鄉愁」這個主題定下了一個濃重的影像基調。
如果將塔可夫斯基的鄉愁僅僅理解為地理意義上的離愁別緒,那顯然是不夠的;他的鄉愁也在時間的河流上划起了雙槳。多米尼克,這個為世人所遠離的「瘋子」,在導演心目中,卻是一個來自過往歲月的拯救者。他恪守着一切正統基督教的教儀,欲以一己之力對抗現代文明。多米尼克和塔可夫斯基本人都太天真了,以為靠佈道就可以砸爛歷史進程的鐐銬,就可以讓陰霾沉悶的一天變得陽光明媚起來。不過,多米尼克的縱火自焚至少對一個人起了效應,就像是鳳凰涅槃,他的死喚起了詩人哥查可夫與這世界悲劇性的決裂。在長達8分多鐘的長鏡頭中,他一遍又一遍在即將乾涸的池塘中走着,護衛着一點信仰的火苗。從池塘的此岸到彼岸,那短短的路途仿佛突然被拉長了,池水打濕了他的靴子,惡作劇的輕風吹滅蠟燭,他忍受着不知名的痛苦——多像《潛行者》(Stalker)中兩位歷盡千辛萬苦的主人公——嘆息中也閃爍着理想的光彩。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Sculpting in Time)中寫道:「這樣堅定不移、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對過去的依賴,仿佛越來越難以忍受的病痛,我稱之為『鄉愁』」,在我看來,對於這段話,沒有比哥查可夫更好的詮釋者了。
從看到小汽車在草地上緩慢駛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片土地盡管荒蕪,但那棵遺世獨立的小樹就是一種精神的象徵,就是一種心靈的慰藉。
荒蕪,但又感到一種安慰。

作者:葉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