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我應台灣僑委會之邀到台北訪問,說是訪問,無非是開幾個會跟委員們聊聊香港近況,交換一下意見,上午開會,中午午膳,下午續開,到黃昏休息,會方只負責第一天的晚宴,餘下三日,晚上自由活動。我跟同行的陳福霖博士順帶到附近酒店的歌廳聽歌,無意中結識了清華大學劉鐵嶺教授,他說「這裏沒什麼好聽,明兒黃昏我帶你們到西門町去,那裏有美黛!」一聽,愕住了,美黛是歌后呀,怎會在西門町歌廳鬻歌?劉教授吁口氣:「青春不再,難唱酒廊,閒時多,就到西門町打發時間!」第二天黃昏,會一散,我跟陳博士雇車直奔西門町車站,劉教授已在等候。夕陽西下,火紅如血,七轉八拐,上了一家二樓歌廳,客人疏落,揀了張近樂台的枱子坐下,開了兩壺茶,台上早已有歌星在獻唱,唱的是閩南歌,哀怨淒楚,如泣如訴,許是蘭閨少婦在盼郎歸。未幾,台上司儀宣佈「現在請美黛小姐唱歌!」我定睛看,一位身形不高略顯豐滿、穿着黑白套裙的中年女歌星盈盈上台,拿起咪高𥧌輕唱出《藍色的憂鬱》。那時,美黛大約五十來歲,中氣足,咬字清,怎麼聽也不遜於鄧麗君。(美黛近年患過病,嗓音已不再。)
劉教授說「台灣時代曲能起飛,美黛跟紫薇居功至偉!」美黛出道早,五七年已隨康樂隊勞軍,六六年一曲《意難忘》傳遍寶島,成為紅歌星。《意難忘》改編自日本歌曲《東京夜曲》,原唱便是仙逝不久的李香蘭,台灣第一女詞家慎芝女士鍾情《東京夜曲》,填上歌詞,交由美黛灌錄唱片,賣出了一百萬張,當年台灣人口僅七百萬,換言之,每七人中便有一人買了唱片,比率驚人。美黛唱完歌下台跟劉教授打招呼,一聽我們從香港來,嚷着要請我們吃點心,我說最喜歡聽她的《意難忘》,美黛淺笑:「待會我上台唱給你聽,你多指教!」席間,我問起紫薇,美黛眼睛一眨,滴下眼淚,原來紫薇已在八九年去世,聽後,不禁泫然,她的《綠島小夜曲》是我最愛聽的時代曲,六十年代,溫灼光就是憑這首名曲拿下了「全港業餘歌唱比賽」國語時代曲組的冠軍。《綠島小夜曲》是周藍萍先生一九五四年寫的曲,詞是潘英傑先生所填,因為綠島(火燒島)是監獄,一直以來都被人誤說是「囚犯思鄉」的歌曲,香港《監獄風雲》的編劇南燕就把此曲改成《友誼之光》,由眾囚犯齊聲唱出,成為有名「卡啦之歌」。劉教授當時就說:「沈先生!這是美麗的誤會,《綠島小夜曲》本身是一首情歌!」我跟陳博士都怔了怔,真的嗎?心裏存疑。近年研究時代曲發展史,大分三地域:上海、香港和台灣,在台灣的音樂檔案上,發現了不少珍貴資料,《綠島小夜曲》實非紫薇原唱(註:一直以來不少人都稱紫薇是原唱),第一位演唱的是司馬音(1960年錄音),她是第一屆香港小姐,也就是女明星妞妞(林建岳早期女友)的母親。八二年我編《翡翠周刊》時,司馬音帶着妞妞到編輯部訪我,希望能為她女兒刊個封面,說:「老弟弟!大家是上海人,儂關照一下妹妹!」司馬音那時已發福,怎樣看也難跟千嬌百媚的香港小姐沾邊。至於台灣第一位唱《綠島小夜曲》的是歌后紀露霞,流傳不廣,直到六一年﹙一說六四年﹚紫薇灌了唱片這才紅遍東南亞。劉教授說這是一首情歌,也是鐵般事實,周藍萍的女兒周揚明花費多年工夫,訪問了父親摯友李行、田豐和楊秉忠,得出了下面的結論──「《綠島小夜曲》是先詞後曲,爸爸看了詞,大受感動,正巧在追求他學生李慧倫(也就是周揚明的母親),靈感泉湧,湧出了這首情歌,台灣多綠意,故稱『綠島』!」對這個結論,台灣音樂界頗有人提反議,認為周藍萍既以歌曲追求心上人,緣何作詞會假他人之手?呀呀!這就明其所以而不知其所以然了,舉個實例,舊日上海有一首陳歌辛寫的名曲《玫瑰玫瑰我愛你》,是向他愛人金嬌麗訴衷情,作詞卻非他本人,而是原籍福建的吳村,前例可援,乃有力證明。聽呀!「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靜,姑娘喲!你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旋律婉約柔和,歌詞情深意濃,哪像囚犯思鄉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