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與《留德日記》 - 舒罕

《黃金時代》與《留德日記》 - 舒罕

看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三個小時平靜如江水往前奔流,我當然不會覺得悶。雖然電影緊追蕭紅的漂泊足跡導致場景變換很快,然而不論是東北冰天雪地裏的破舊旅館,還是上海洋場租界裏魯迅先生的家,又或者是香港被日本人佔領後亂轟轟的教會醫院,每處的佈局氛圍都是那麼妥當那麼真實,在這樣的逼真民國佈景裏,即便角色們時不時面向鏡頭侃侃而談仿佛接受採訪,然而也能感受到人物的情感和心理。
在上海那幾幕多和魯迅有關,我覺得魯迅之於蕭紅,就像父親之於女兒,是以大先生去世後那麼多回憶文章,只有蕭紅的散漫敍述如冬陽般珍貴的溫暖。王志文扮演的大先生似乎稍嫌高大,而且慈祥有餘冷峻不足,然而畫面裏他一坐在理髮店的椅子上,空白而深遠的眼神似乎無時不在憂心忡忡地思考,這一刻竟又真覺得這真是大先生魯迅了。電影裏先生的臺詞多來自他的文字,這也是這部電影讓人稱道的一處:人物對白幾乎無一字無來歷,虛構的影片因為有真實的文句而更真實。聽王志文低沉緩慢一句一句地吟誦,也讓我忘記了語音裏其實應該有更多的紹興腔調才是。
電影很純粹。這在當代中國是看似容易其實萬難達到的標準。觀眾看着蕭紅平平靜靜奔奔忙忙展示她的短程人生,仿佛重溫亂離歲月,不刻意煽情,不做道德審判,電影裏的人和電影外的人一起努力生活。這樣純粹的作品如今越來越稀見了。
走筆至此突然想到剛剛買回來的六本季羨林的《留德日記》,匆匆流覽,大多數篇幅都是他隱居在小城哥廷根的日常生活:一連十數天啃乾麵包就涼水的窘迫;苦讀一干「死」文字帶來的煩擾倦怠;外出散步流連山光的綺麗清新;頻頻進出舊書店求之不得的癡想。當然也有艱苦治學終於走出房門的豁然喜悅。一切真實無有修飾。
以前偶然讀過他的《留德十年》回憶錄,佩服他離群索居十年一劍只為求取絕學,有空谷幽人之高潔;隨後又買到未經刪減的《清華園日記》,這是更早一點的大學生活留痕,更叫人眼界大開,年輕學子讀書,聽課,寫文章,發牢騷,擔憂未來,嘲諷師長,也是純粹得很,日記裏好幾次寫他去看女子籃球比賽的目的,也不過是去看大腿。看到這幾頁,季先生的形象霎時高大了起來,不再是供在醫院裏的空洞的國師。
仔細想想,這樣坦率這樣純粹的影像和文字從來不會損壞本尊的形象,怕只怕後來人有意無意地選擇和歪曲,魯迅先生對此有幽默絕妙的比喻:「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裏,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