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圍牆倒下的時候,Debbi甚麼都不知道,她甚至還沒出生。她今年23歲,是東西德統一後出生的新柏林人。當然,她曉得分辨「東」「西」:西德的紅綠燈公仔戴帽子、電車只在東德行走,還有東德的老人懂俄語。
東柏林是光榮的東德首都,西柏林卻是西德放棄的地方,文化截然不同。「我父母從西德其他地方來柏林,想過另類的生活。」Debbi解釋,六十年代歐洲學生運動火紅,德國新青年、文化人、藝術家紛紛來到柏林,「每個人都希望跟父母活得不一樣,二次世界大戰後,人們不想生活只得工作。」邊界是混沌的、可塑造的,西柏林當時有大量空房子,誰都可霸來住。
這也是為甚麼大量塗鴉都在柏林西邊。Debbi偶然兼職當導遊,最喜歡帶各地旅客去看柏林塗鴉。「你猜,這是合法還是非法?」她問,那十多層的住宅大廈,圖案由頂層直落到地,「合法?」「剛好有外牆工程?」大家瞎猜,Debbi笑了:「是從屋頂吊繩子,一邊爬一邊畫的。這裏晚上人來人往,他就這樣從天降下,十分鐘畫好走人。這班人還會玩train surfing,在火車頂跳來跳去,瘋子!」
「更瘋的,是JUST。」Debbi領着大家去油站,旁邊三層建築極大的JUST字樣,每個字母都超過一層樓,「有些塗鴉是簽名,JUST於是用滅火筒噴出最大的簽名!」還有一種畫法叫「天堂近了」,請朋友抓住雙腳,倒吊在屋頂,所有字母都得倒轉畫,偶一失手跌下來,直達天堂。有的塗鴉其實是合法的street art,像著名的太空人,畫家輕易便得到屋主同意,因為一幅牆有了畫,別人便不會再畫,那畫家可以慢慢創作。但如果壁畫很醜,或者商業化,會引來更多塗鴉。
各地的塗鴉客,都愛在柏林留痕。比利時畫家特地問准牆上所有塗鴉的主人,介意被蓋過的,畫家會避開,最後半幅牆是一隻隻被吊死的動物,那是柏林的「原居民」。旁邊一隻爆眼兔子,是兩個瑞士兄弟畫的,他們在柏林喝足一年酒,說這就是那醉醺醺的感覺。Debbi最喜歡是法國女孩Po,「Po發現自己的名字,在德語指屁股,就狂畫屁股到處貼,大的小的有毛的,不同顏色,她貼足一年,到處都看到。」Debbi眨眨眼:「Po聰明在於貼上牆,如果畫牆被警察抓到,要罰款六百歐元,但貼紙不過罰十五歐元,警察有時看住她貼也不拉,她也就不停地貼。可惜她去年回法國了。」
Oranienstr是Debbi長大的街道,遠看每幢樓都油上不同顏色透着貴氣,走近幾乎所有地舖外牆都是亂七八糟的塗鴉。「這裏以前都是空置任人住,統一後,原有業主紛紛領回單位,很多人被逼遷,所以也特別多塗鴉。」她說那班最先湧去拆掉圍牆的西柏林人,最抗拒統一後的商業世界,不少寧願繼續無業。
圍牆倒下,更多叛逆的人類從歐洲甚至世界各地湧來柏林,Debbi說這地比所有德國城市都要國際化:「我的同學七成都是外地來的。我每次說自己是Berliner,他們都追問從哪裏來到柏林?聽到在柏林出世都很驚訝。」
眼下柏林的意識分歧,不再是東或西,而是塗鴉客和警察、熱愛自由和商業擴張、自主的人生和規劃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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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記者,著作包括《剩食》、《有米》、《死在香港》等,相信垃圾都是放錯位置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