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來晚了。這都市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幅廣告、每一個面孔似乎都沈浸在對過去的嚮往中。飯店裏好貴的糯米飯緬懷着以前走街串巷的小販,銀幕上新興的小明星總被人批評沒有當年名流的丰姿,些微有些年紀的人愛辦流金歲月派對,八十年代的妝容、髮型、制服還有酒水,一晌貪歡。好像,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什麼東西停下了,只剩下男男女女們無目的地前行。
是被好奇心還是別的什麼推動着,她發現自己在凌晨出現在悶熱的佔領現場。夜幕下,特首辦方方正正矗立在八一紅星一旁,警察、媒體和青年人在樓下各自駐守一方。幾部私家車停在路邊,司機打開車門,調大音響,不少學生聚了過來──那一晚特首在他的官邸舉行記者會。穿條紋襯衫的司機蹲在車旁,狠狠地抽着香菸,和學生一起屏氣凝神,然後歎氣,廣播裏傳來的聲音輕飄飄地在空中打了個圈,不見了。沒有人說什麼,只是默契地決定不會離開。
突然間近公園那條道,不知什麼人衝到路面靜坐,想要癱瘓交通,道路兩旁的學生沸騰了,高喊「冷靜」、「冷靜」,不到兩分鐘,在大家勸說之下,這幾個人終於起身離開。此後,同樣的事情又發生兩三次,記者們舉着攝像機衝到路中攝下激進者的面孔,學生們更加緊張,齊聲央求媒體不要一擁而上、間接阻塞交通。前半夜,大家精神緊張,互相提醒。終於,近特首辦的一小段路還是被堵了。不同意此舉的學生,拉起人鏈,生生開闢出新的行車道,更自發指揮着交通。不時有過往車輛鳴笛致敬。
她和兩個相熟的朋友站在人群的尾段,不知不覺也拉起旁人的手,變成其中一環。左手邊的男孩,友好靦腆地對她笑笑──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但一刻不停緊盯着路面和人群,又不時撿起路上的廢物,提醒過馬路的行人小心車輛;有時,大型車輛通過,他又跑去路中間,和其他人一起轉移鐵馬,沒一刻得閒。
幾個小時後,人鏈開出的道路終於穩定,大家終於可以放鬆一刻,喝水,休息,又開始交流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該怎麼應對。人們彷彿一夜之間學會了聆聽,努力包容所有的激動和生氣,因為他們自己也是一樣的激動和生氣,但仍長出一口氣,相互撫慰,希望能一起尋找一些可能,一些希望。
她的朋友離開了,頭先那個男孩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原來他已經留守了一周,每晚都睡在街上,有時在軍營門口,有時在大會堂外。到四點半,他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講着講着頭就耷拉下去,於是她說:「你不介意可以靠着我肩膀睡一下。」他想要說些禮貌的話,可是太倦了,只笑了一下,就靠過來睡着了。但也只有兩個鐘頭而已,因為還要工作,生活還要繼續。
她也是,只是一切太突然,卡住的時間突然運轉起來,太多內容要消化,太多新鮮的東西忽然湧在街頭,不想睡,也睡不着。幾個小時後的辦公室,她喝一大口咖啡,視線離開滾動的新聞網頁,打開手機,選了一張偷拍的照片發給同路人──照片上是晨曦下熟睡的少年。WhatsApp上他回覆說:「咦,原來那時天已經這麼光了!」